下篇
(八)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曰: “吾闻道矣。”
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
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 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告而守之,叁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故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
曰:“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络诵之孙,络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拟始。”
(九)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能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俄而子舆有病。
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
曲偻发背,上有五管,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阴阳之气,有沴其心;闲而无事,蹁跹而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子为此拘拘也?”
子祀曰:“汝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卵,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悬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
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
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啻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特范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者也,弊而复新,其为乐可胜计邪?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 :‘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范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蘧然觉。”发然汗出。
(十)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语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孰能登天游雾,挠眺无极,相忘以生,无所穷终?”
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蓦然有间,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或编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尔已返其真,而我犹为人猗!”
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
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乎知礼意邪?”
子贡返,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彼何人者邪?”
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汝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肒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邪?假于异物,托于同体; 忘其肝胆,遗其耳目;返复终始,不知端倪;茫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
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
子贡曰:“敢问其方?”
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性足。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子贡曰:“敢问畸人?”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
(十一)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孰先,不知孰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怛宅而无耗精。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宜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唳乎天, 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去排而安化,乃入于寥天一。”
(十二)鷾鸸子见许由。
许由曰:“尧何以资汝?”
鷾鸸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
许由曰:“尔奚来为只?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
鷾鸸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
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
鷾鸸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锤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矣。
(十三)颜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谓也?”
曰:“回忘礼乐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忘仁义矣。”
曰:“可矣,犹未也。”
他日复见曰 :“回益矣。”
曰:“何谓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 “何谓坐忘?”
颜回曰:“堕其肢体,黜其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尔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
(十四)子舆与子桑为友,而霖雨十日。
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
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
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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