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梨花半城梅

是江南的雨吧！细细碎碎像冷风卷开的雪花，落在脸上带来冰冷的痛意。

风洛好看的眸子逐渐望不清城墙上墨色的身影，极速地下坠后，身体被一阵疼痛惹得颤栗。

墨隐仍伸着手，他被侍从死死拦住，眼睁睁地看那一袭白衣如断翼残蝶，在风中卷开好看的弧度，逐渐在瞳孔中凝成小小一点。

城墙上绣着雪国图腾的旗子顺着劲风打在脸上，不知是在嘲笑谁。

那年长安的青石板上停驻着深秋的愁绪，风洛一袭白衣照他眼底期翼。

墨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别过脸躲避他眼底晶亮的思绪。“你如何能去呢?”

“晋国此次战败，殿下此番来访不就是为了与宜妹妹和亲吗？我已向父皇请旨护送。”风洛踏着水痕一般的竹影，仰起头，清冷的月光掠过透湛的眸子，泄了一屋顶的琉璃光。“殿下，我们上去坐会儿吧。”

墨隐手抬起来又放下，最终还是揽过他的肩头，衣袂翻飞间已经上了屋顶。两人仰面躺着，凑得近了墨隐只觉鼻间一阵清香，令他想起雨后新茶含露的气息。

月光落在风洛面上，清冷极了。

“南晋王，真会从此休战吗?”墨隐犹豫了一会，还是问出了口。他此时却有些紧张了。

“联姻是为了求取和平，至于父皇的想法，我又怎么会知道呢？”

“南晋王只你一子。”

风洛不语，只是突然起身，走到屋檐边上，晚风夹着细碎的月光，鼓起他宽大的云袖，舞弄着他玉带微束的墨发。他望着墨隐低低笑开，“我想知道，你的轻功到底有多好。”

说完，便在墨隐惊慌的眼中，仰头平静地落下。墨色衣衫转眼便接住了下落的白裳，两人安全落在地面，墨隐有些微怒地看着眉眼含笑的风洛，“若是我没有接到，该如何？”

“那便不是我所认识的墨隐了。”

“日后不许再这样了。”冷面的雪国殿下，年少在南晋为质，几年的相处他最珍惜的便是这段友谊。

月光疏冷，窥见的是谁的决心。

一月后，洛太子护送南晋风宜公主前往雪国和亲，和亲之举一时成为佳话。

-2-

晨时汲露，暮时煮茶

“洛哥哥。”绣工繁复的红色轿帘被女子纤细的手指轻轻挑开，如火嫁衣衬得女子脸上惶然愈发清晰。 

一片热闹喜庆的迎亲队伍中，风洛换下他最爱的白衣，穿上紫色锦袍，多了些富贵俊朗。

他骑在马上，闻言偏过头，看清她面上神色，笑着安慰道，“日落前便能到国都了。莫慌，墨隐与你自幼相识，素来欢喜你，定会待你好的。”

轿中女子本就面容精致，一听这话面色忍不住泛红，更衬得她面若芙蓉，急急放下了帘子。

帘内女子娇羞，帘外风洛却敛了笑意。

十里红妆相迎那日，举城相迎，万人空巷，迎亲队伍伴着雪国簌簌而落的第一场雪，摇晃着进了坚实的城门。

成亲的日子定在一月后，雪国都城梅梨节。

风洛在雪国的日子被墨隐安排得很好，晨时汲露，暮时煮茶，晴时泛舟，雨雪寻梅。

“雪真是这世间至净之物。”

彼时风洛懒懒半卧在矮榻上，视线掠过红木窗棂，停驻在院子里盖了一层又一层白雪的地上。

刚刚还是小雪的样子，这会风夹着雪，从开着的窗户里舞进来，落在窗旁矮榻上，藏进榻上清瘦身影如墨的发里。

墨隐在另一边的的案前批着公文，传进耳朵里的雪声紧了不少，一侧头，果然看见榻上人儿面上发间有点点濡意。而风洛恍若丝毫未觉，半阖着眼一动不动。 

墨隐只得起身关了窗。

“贪雪必受凉。何况你弱得像个女子。”

风洛怀里又被塞了个暖炉。闻言也不恼，只垂下了眸子掩了思绪。

“宜妹妹这些日子如何，前日父皇来信，问及此事，我才想起这几天光顾着和你游玩，有段时日没去看她了，下回去该恼我了。”

“不用担心，我母亲很喜欢她，各种场合也总护着她。成亲之前按习俗我不可去看她。

但她身边都是我安排的人，定能照顾好的。”墨隐又回到案前。

“殿下有情又有心，宜妹妹真是好福气！”

他这时才觉得冷了。

风洛坐起身子，身上的白裘半拖到地上，似是喃喃，“我放出去的信鸽子也不知道能不能飞过这千里河山。”

墨隐好像依旧专注地批着公文，可停顿的笔尖晕开了他久久未能觉察的墨迹。 

梅梨节，大婚日

梅梨节转眼即至。那日城中一片欢愉，满城灯火映照那传闻中的半城梨花半城梅。

雪国处北，北方人说话的腔调都透着股豪放直率，与地处江南的晋国天差地别，那江南软语似三月细密春雨，绵绵地融进一镜池水中去。 

“南方女子生得真是好看，你看那晋国公主，那眉眼精致得不像话……”

“咱们殿下就该配这样的妙人呐！”

“还有送公主来和亲的晋国太子，模样生得也太俊俏了，和咱们殿下还是朋友呢！”

“还是休战好啊，希望能一直这样。”

几个小宫女聚在一处私语，风洛以醒酒为由暂离筵席，不远处的大殿里灯火粲然，雪国百官共赴国宴，热闹非常。

他拐进一处偏僻的梅花林，在一棵开得最盛的梅花树下停住。

当第五片梅花瓣擦着他衣角滑下时，一道人影轻轻巧巧地落在他身边。

“殿下，何时行动?”

风洛伸手接住刚刚飘落的花瓣，在指尖摩挲着。

“明日我会上城墙，梅花为号。”

“是。”

“记着，没我指令，绝不可妄动，违者重罚。”

“……是。”

白雪若春雨

当雪国百姓还沉浸在昨日两国交好的梦中时，外头却早已血光漫天。

晋国国主以雪国拘留洛太子为由突然发起战争，晋国国主亲自领兵，一路攻城掠地，不到一天就直抵都城。

兵临城下。

雪国国主大怒，派大殿下墨隐领兵守城。同时派人囚禁风宜风洛。

残留着昨夜热闹余温的都城中，却遍寻不到那位晋国太子。

墨隐登上城墙时，角落里一身雪白罗裙的风洛已经坐在地上很久。

她发间斜斜坠着一支流苏簪子，画了眉，点了唇，施了粉黛，女子清丽的容颜成为城墙外苍茫天地的唯一亮色。

只是比远山寒木更孤独的，是她仿佛与生俱来的清冷孤寂。

她枕了暮去朝来满城的夜。

“你来了啊！”

“地上不冷么?”

“宜妹妹怎么样了?”

“父皇下令囚禁，我会护着她，你放心。”

“……谢谢，终究是我欠了你。”

她起身抖落身上薄薄一层雪，转身看向城墙下越集越多的晋国大军，最后，大军让出一条道来，她的父皇，晋国国主，一身盔甲，君临天下。

她哑然失笑，她两鬓染霜的父皇啊，原来终日做着一统南水北山的梦。

袖子里的梅花轻飘飘地却压到她心上。 

她冲着城墙下喊道。

“父皇，宜妹妹过得很好，孩儿这段时日也承雪国上下照拂，未曾受拘，走前也已禀明父皇，此次发兵之举实属不义，来日定受世人诟病，何不引兵南还？”

“风洛我儿，你扮成女装，是不是受墨隐蛊惑？自古成王败寇，天下迟早要一统，我晋国不做这天下之主，难道要等来日称臣称奴吗?速速打开城门，以成大业!”

风洛闭了闭眼，转身看向墨隐。说话间全是白蒙蒙的雾气。

“殿下，父皇安插在城中的人我昨夜都处理掉了，剩下的都是我的人你大可放心，今日城门不会开。”

“或许……看在宜妹妹的份上，今日晋国兵退后，可不可以不要……?”她有些说不下去。

墨隐不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风洛看着他轻轻笑开，似是终于放下心，又像新增了难过。

“殿下是何时知道我身份的?”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

“半月前你父皇派来送信的人，曾被我扣下过。”

——我女风芷，是父皇对不起你，二十年前替你决定这一生，如今又要以你为由，引兵向北…… 

他也不知使自己那日彻夜难眠的是“我女风芷”，还是“引兵向北”。他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事。

如今的晋国国主还是太子时，太子妃第一胎便是龙凤胎，早早取好名，男孩风洛，女孩风芷。

可惜女孩出生时便已没了气…… 

如今想来，二十年前晋国汹涌的夺嫡之争，牺牲的又何止是已死去的那些人。

墨隐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容颜有些微微出神。风洛听到预料中的答案，只勾唇笑了一下，便转过身站上高高的城墙，冲晋国大军声嘶力竭地喊着。

“父皇，今日之战您胜算寥寥，雪国今时实力远胜当年。我只愿山河无恙，晋雪两国百年相好，希望父皇能成全孩儿。今日之后，晋国再无一个洛太子!” 

墨隐只觉眉心一跳，反应过来时他已跑向风洛。城墙上女子转身看向她这些年描摹过多遍的身影。

“对不起，我来前不知道父皇的打算，但在这里我很开心……”风洛说完敛眸顿了许久，随后目光定在墨隐身上。

“殿下，当年若你知晓我女儿身份，如今和亲的，会否是我呢？”

墨隐迎着她灼灼的目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会吗？他问自己。

他仿佛又回到十二三岁的时候，他被送往晋国为质，本就沉默的性子在初到晋国时愈发沉默寡言，很是不讨喜。

同龄的公子小姐起初还会因为好奇来同他玩耍，后来就不理他这个闷葫芦了。

只有一个秀气的少年总是不在意他的脸色，日日来找他玩耍。

少年似乎一直都很开心，明媚如雪国冬日里融了雪的太阳。

自然也融化了他。

后来他们成了朋友。也通过他认识了小公主风宜。几个少年人相处，总是容易催生出情愫。他喜欢上了风宜。

可是他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风洛也喜欢上了他。

一阵寒风刮过面颊，他猛地回过神，不过是几秒的时间，他却差点深陷年少的那段三人时光。

女子仍旧看着他，只是目光仿佛也被寒风冷了冻了，不似原先炽热了。

“是我痴了，怎么可能呢？你不会知道，也不能知道啊，我这辈子，注定不是风芷……”女子眼中苍凉似这满目河山。

“你先下来，我早已布好兵，你父皇攻不下这座城，你快下来!” 

墨隐小心翼翼地靠近她。

风洛看着越来越近的男子笑着应了声“好”。

墨隐悬着的一颗心刚要放下，却见那一身素衣的人已仰面倒下。 

“不!”

墨隐冲上前想要跳下去接住她，却被侍从死死拦住。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了，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他的面颊，随着雪落到城墙下去。 

他其实早就知道晋国国主安插在迎亲队伍里的人，早就起了疑心，也早就知道他们找过风洛，他还知道风洛写在信上的那一整页劝阻的话。

只是他不知道，会看着风洛在他面前跳下高高的城墙。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句“我想知道你的轻功到底有多好”。

不好，他想，一点也不好。

风洛只觉得疼，雪落在她面上，冰冰凉凉的，像极了江南的三月春雨，缠着花香仿佛要渗进骨子里。

她也想起那年的雪国质子，倔强却孤单的样子让她动了恻隐之心。那是她头一回那么喜欢自己的男儿装，这样才得以终日跟在他后面，终究是让他接受了自己。

她也不知道，做过的最后悔的事究竟是带宜妹妹见他，还是动了不该动的心？

晋国那日退兵，如同来时一般突然而迅速。只是抱着风洛冰凉身体的晋国国主仿佛一瞬间被雪白了头。

年老的国主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情。不知是不是老天对他满手血腥的惩罚，登基之后除了风宜，皇后与众妃一直未能诞下麟儿。

“父皇，为何我要日日穿着男装，不能和宜妹妹一样穿漂亮的裙子，也不能让人知道我是女孩呢?”

那时她已懂得男女之别。可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只是训了她几句，最后瘫坐在龙椅上，看着已经要哭出来的女儿，沉沉说了一句，“为了这社稷安康啊……”

那日风洛城墙一纵后，晋国再无继承人。晋国最后一代国主弥留之际，下诏举河山相赠雪国，自此南水通了北山。

墨隐继承大统后，与风宜所育的第一个女儿，名唤墨芷。

雪国都城，一入冬，便仍是那年半城梨花半城梅的景象。

只是很少有人会记得，那年一袭白衣跃下城墙的人儿，身下蔓延开的血是怎样的触目惊心。

又是怎样，染化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