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付流水,然而人生中有些往事是岁月带不走的。仿佛愈经冲洗就愈加鲜明,始终活在记忆中,我们生前守护着他们,死后便把他们带入了永恒。每到岁末年初,心中便会升起一种惆怅,中国人过年总是图个热闹,那热闹反而使我倍感寂寞,因为对我而言,过年无非意味着又一段生命的日子永远流逝了。而在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之中,这件最重要的事情遭到了一致的忽略。我甚至觉得我的旧岁如同一个逝者,我必须远避尘嚣,独自来追念他,否则便是对逝者的亵渎。
一切都会成为往事,记忆是每个人唯一能够留住的财富,这财富仅仅属于他。任何人无法剥夺它,他也无法转让给任何人。一个人的记忆,对于另一个人永远是一种异己的东西,可是,这并不意味着记忆是可靠的财富。相反,它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变形和流失,在最好的情况下,则会如同有生命之物一样生长成为一种全新的东西。我们看得见时针的旋转、日历的翻页,但看不见自己生命年龄的增长,我们无法根据记忆和身体感觉来确定自己的年龄,年龄只是一个抽象的数字,是我们依据最初的道听途说进行的计算。钟嗣成在《宁波形》中提到,当时事、仔细思,细思良不是当时。的确如此,在我们的记忆中找不到真正的当时。我们无法用记忆来留住逝去的人和事。李商隐有诗言,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事实上不但当时,而且后来的追忆也是惘然的。人在孤身逆旅中,最易感怀人生,因为说到底,人生在世,也无非是孤身逆旅罢了。
聚散乃人生寻常事,却也足堪叹息,最可叹的是丧时视为寻常,不要再聚无日,一别竟成永绝。或者新春相别,再聚时皆已白发,彼此如同一面镜子,瞬间照出了岁月的无情流逝。月亏了能再盈、花谢了能再开,可是人别了,能否再见?开谢盈亏,花却依旧,几度离合,人却老了。人生之所以最苦别离,就因为别离最使人感受到人生无常。离别的场合,总有一个第三者在场,莫测的命运,从此就有了无穷的牵挂。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至今寂寞彭泽县。原因在于人们尽管慕林下之名,却难耐林下寂寞之时。即使淡于功名的人,也未必受得了长期与世隔绝。所以在世上忙碌着的,不都是热衷功名之徒。喜山林眼界高,嫌市井人烟闹。我也如此。不过我相信世上多的是一辈子住城市,而从不嫌吵闹的老百姓,却找不到一个一辈子住山林而不嫌寂寞的知识分子。
无聊是缺乏目的和意义,无聊的天性是没有能力为自己创立一个目的,创造一种意义。伟大天性的无聊时刻,是指对自己所创造的意义突然看破。如果消遣已不能解除你的无聊,你就有点深刻了。人生有两个大忌,一是遭变故,不得不从零开始,重建生活或事业。二是壮年身死,撇下未完成的生活或事业,含恨撒手人寰。可是仔细想想,变故有大小,谁能完全躲避得了,寿命有长短,几人可称寿终正寝。所以,从零开始与未完成是人生的常态,所以人应该具备两个觉悟。一是勇于从零开始,二是坦然于未完成。从头开始是人生经常可能遇到的境遇,大至地震,战争,国破家亡、死里逃生,事业一败涂地。小至丧偶,失恋,经济破产,钱财被盗,身上一文不名。凡此种种,皆会使你不同程度的产生一种废墟感。当此之时,最健康的心态便是忘掉你曾经拥有的一切,忘掉你的损失。就当你是赤条条刚来到这个世界,你对自己说,那么好吧,让我从头开始吧。你不是坐在废墟上哭泣,而是拍拍屁股朝前走去,来到一块空地,动手重建。你甚至不是重建那失去了的东西,因为那样你还是惦记着你的损失。你仍然把你的心留在了废墟上,你应该是带着你的心一起朝前走。你虽破产,却仍是一个创业者,你虽失恋,却仍是一个初恋者,真正把你此刻孑然一身所站立的地方,当做你人生的新起点。也许致敬于某种场景,我必须承认的是我自己达不到这种境界。一个人要达到这种无牵无挂的境界,上者必须大觉大悟,下者必须没心没肺,而我则上下两头皆够不着。
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一个人对任何做惯了的事情都可能入迷,哪怕这事情本身既乏味又没有意义,因此应该经常有意识地跳出来审视一下自己所做的事情。想一想它们是否真的具有意义。世上事大抵如此,永远未完成和在未完成中,生活便正常地进行着。所谓不了了之,不了就是了之,未完成是生活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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