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 天宫、神灵与妖怪：中国神话的5G网络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西游记》。我们今天用近年非常时髦还带点政治化的词5G网络套套四百年前的小说经典《西游记》。

吴承恩写《西游记》的时候，还没有电脑，更没有网络，我却在这儿耸人听闻地说，《西游记》创建了中国神话的5G网络。为什么我能这样说？

中国研究者常说，中国神话不像西方神话那样系统，西方神话的神灵集中在奥林匹斯山上，宙斯是主宰。中国神话博大精深、林林总总，但分散在儒释道三教，也就是不管儒教、佛教、道教，都有各自的神话传说，有各自的神话形象，有的时候互相融合，有时候互相矛盾。

中国神灵有天宫系列，昆仑山系列，蓬莱系列即海上仙山系列，道教有三清系列，佛教有西天诸佛，各自为政，道教求今世，佛教修来生，共同追求，长生不老，永恒的欢乐，永恒的生命。先秦到六朝《山海经》《淮南子》《搜神记》《博物志》《神仙传》《神异记》甚至楚辞，都创造神话传说和神话形象，宋代《太平广记》集中起来不少，元代有了收罗神话的《搜神大全》，我估计这本书对吴承恩起重要影响。给他提供了丰富全面的神话素材。

这些年我在喜马拉雅讲古代小说，比如聊斋，常被问到，为什么我要用西方人常用的词：上帝。有听众朋友感到困惑：中国古代有上帝吗？还真有，而且早就有。《诗经·生民》有“上帝不宁”的诗句。中国古代，上帝也叫天帝，掌管世间一切万物。

《战国策·楚策一》写到这样一个故事，老虎要吃百兽，一只狐狸对它说：你不能吃我，天帝使我长百兽，你吃我，是逆天帝的命令。天帝的命令是最高指示，三界，神界、鬼界、妖界还有人间，都得遵守。上帝或者天帝住在什么地方？天宫。天帝，是中国古代神话最有权威的男神。女娲和西王母是古代神话最有权势的女神。神话传说渐渐把她们从半人半兽变成美女。

人首蛇身的女娲既能够造人又能够补天，到了《封神演义》就成了令殷纣王着迷的美女。西王母在《山海经》里，半人半兽，长着豹子一样的尾巴，老虎那样的牙齿，是掌管瘟疫的可怕怪神，到了《穆天子传》，周穆王坐着骏马拉的车去跟西王母会面，西王母已非常文雅，可以吟诗唱和，后来《神异经》又给西王母安上个丈夫东王公。

《汉武故事》写西王母和汉武帝相会，汉武帝向西王母求不死之药，西王母说：不死之药是有的，中华紫蜜、玉液金浆都是，但你的欲念尚存，不能给，给你几个好吃的桃子吧。汉武帝吃完留下桃核，西王母问：做什么？汉武帝说：打算自己种。西王母说：这桃三千年一熟，你种不了。天帝或上帝和西王母有没有关系？在原来的传统神话里，男神女神井水不犯河水，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中国重要的宗教是佛教和道教，佛教是外来宗教，讲究三世佛，也就是过去、现在、未来佛。道教是中国传统宗教，道教最高的神是骑着青牛出函关的老子修炼成的太上老君，道德星君太上老君和玉清元始太尊、上清灵宝天尊并列，是道教至高无上的神，叫作三清。而玉皇大帝，在道教典籍《玉皇经》里边，是严妙乐国净德国王的王子修行成神，是太上老君的下属，这些下属有四位大帝也就是所谓“四御”，玉皇大帝只是其中之一。中国人相信皇权致上，凡涉及到“帝”字，就不能在别人之下，弄不清最早从什么时候开始，玉帝渐渐从四帝当中脱颖而出，凌驾于太上老君之上。

吴承恩创作《西游记》，把中国古代神话归笼到一起，创建了一个吴氏神话网络。他把玉帝也就是玉皇大帝规定为凌驾三界、至高无上的神，通过如来佛的嘴，给玉帝创造一个简历，玉皇大帝曾经苦历过一千五百五十劫，每一劫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玉帝有两亿多岁。吴承恩再乱点鸳鸯谱，把西王母算成是玉帝夫人，天宫有了帝王宝眷而且是一夫一妻制。玉帝所在的天宫，像民间皇帝的朝廷一样，有文武群臣，文臣如太白金星，武臣如托塔李天王，有二十八宿，有九曜星，各种各样的传说人物比如说葛仙翁，都在天宫混了个师长族长干干。

天宫有掌管各部门的神，比如雷神、雨神、火神，有十万天兵。太上老君被彻底边缘化，成了孤零零领着几个道童在兜率宫给玉皇大帝炼丹的老道士，他的道童甚至青牛，还动不动就偷了他的宝贝溜号到人间作乐也可以叫闯祸。太上老君的宫殿建得也有点儿像豆腐渣，孙悟空踢倒八卦炉，几块火炭砸毁太上老君的地面，落到人间地面，成了火焰山。如来佛在佛界至高无上，可以领导所有的佛，指挥所有的菩萨、罗汉，但玉皇大帝对如来佛可以招之即来，帮助降妖除魔。如来佛把美猴王压到五行山下后，在玉皇大帝庆功宴上，也就是安天大会上，坐了个首席，都要回去向弟子们炫耀一番。

更妙的是，《西游记 》神鬼不分家，如来佛的部下地藏王菩萨分工管幽冥界，其他部门如水神，小到一个池塘一个井，大到东洋大海的龙王，有事都得向玉帝汇报。西天取经的重要人物先后都曾经在天宫任职，猪八戒职位最高，是统帅天河水师的天蓬元帅，沙僧和玉帝最亲近，是卷帘大将，孙悟空曾经给玉帝养过马。这样的巧思，用我的宝贝孙女阿牛喜欢说的话，真真是巨好玩无比。

西王母的重要性和诗意化同时进行，她掌管着玉皇大帝的后花园，特别是蟠桃园，蟠桃园长着分别是三千年一熟，六千年一熟，九千年一熟的蟠桃。原来神话传说里边的仙女，比如曹子建最早说的玉帝女儿七仙女，在西王母手下，变成七衣仙女。七位美丽的仙女，穿着不同颜色的彩衣，到蟠桃园摘桃，西王母也象征性亲手摘几个，给玉帝准备蟠桃会。玉帝用蟠桃和天宫酿造的玉液琼浆、龙肝凤髓，招待各界神灵。蟠桃会，瑶池宴成为三界有重要地位的群仙聚集的地方，或者可以叫三界ceo定期共商大事的地方。各路神仙向玉帝进献奇珍异宝，像人世间各省封疆大吏向皇帝进贡。因为佛祖降妖有功，寿星和赤脚大仙把本来准备献给玉帝的紫芝仙草、交梨火枣献给如来佛。

我经常说到《金瓶梅》《聊斋志异》如何影响到《红楼梦》，其实，《西游记》的蟠桃会对《红楼梦》影响也不小，史太君两宴大观园，红楼儿女性格各异的亮相，像不像古代神话形象在蟠桃会亮相？大大咧咧的赤脚大仙和心思缜密的如来佛是如何的不同。参加蟠桃会的大部分身份最高的神灵由七仙女向孙悟空一一例举出来，然后，这些神灵，而且不仅这些神灵，古代神话传说出现过的各种各样各路神灵，会在西天取经遇到磨难时，一个一个出来帮孙悟空排忧解难，形成一个一个谐趣横生的故事。

几十年前茅盾先生说过：

中国神话不但一向没有集成专书，并且散见于古书的，亦复非常零碎，所以我们若想整理出一部中国神话来，是极难的。

吴承恩用《西游记》整理出来并创建了中国古代神话的5G网络，几个世纪以来，吴承恩领着亿万读者，在这个网络神游。更有意思的也更好玩的是，仅仅有正襟危坐的神灵，清心寡欲的神灵，那是一个多么无趣多么单调的世界，还得创造若干有私心杂念、专门和正人君子捣乱的妖精，这个世界才完整，才合理，才有趣，才好看。于是，吴承恩极目大自然，注目前辈作家创造的各种生灵，创造了千奇百怪的妖精，这些有着神、物、人共同特点的妖精，盼望吃唐僧肉的妖精，希望跟唐僧结婚的女妖精，就跟孙悟空，跟各路神仙过招。读者看得目不暇接。

中国特别讲究文以载道，古代文学的研究者喜欢说，古代神话代表着劳动人民希望抗拒大自然灾难、掌握命运的幻想，甚至说，神话是历史的影子，是民族特性的反映。有时候，古代神话能和“历史上突出的片段”融合，表达中华民族积极进取、乐观向上、永不妥协的精神。比如《山海经》的刑天舞干戚，刑天被对手把脑袋砍去，以双乳为眼睛，以肚脐为嘴，一手举着盾牌一手举着斧头，怒吼着向敌人进攻。多么顽强多么感人。还有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精卫填海、鲧禹治水，都是这类神话。

那么，在《西游记》里边有没有这类中华民族坚忍不拔精神的神话形象、所谓正面形象？还真有。吴承恩把这些特质集中到孙悟空身上了。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从哪儿来？从女娲那儿来的。郭璞《山海经·大荒西经》这样注解：“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吴承恩又把大禹治水的镇海神铁放到东洋大海，变成如意金箍棒，攥到孙悟空的手里。中华民族创世神女娲赋予神猴七十二变，中华民族大禹治水的神力握到神猴手里边，这才叫妙手天成！

吴承恩集中全民族创造力和世代作家的想象力，创建中国神话5 G网络《西游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说他写《西游记》混同三教？我们下次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