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南风天》·下(作者:盛慧,播讲:驴蛋先生)

2022-05-31 16:54:3119:07 3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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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天(下)

文/盛慧


       眼前的一切,已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地上铺了仿古的瓷砖,木条窗换成了铝合金窗,小阳台上放了一张摇椅,我记得,那里原先堆满了杂物,角落里有一个木头的狗窝,小狗点点在她去世之后,也离家出走,再没回来。屋里的摆设也大不相同了:以前的餐桌是红漆的木桌,一条腿还绑了铅丝,现在换成了气派的大理石餐桌,上面摆着一只陶瓷花瓶,瓶子里,蓝色的满天星围绕着五朵淡黄色的百合花;以前的沙发,是从工厂里搬来的,包了一层绿色的绒布,像黑乎乎的苔藓,现在换成了酒红色的皮沙发,沙发上搁着几个豹纹的靠垫……空气里到处充满了喜气。只是,她的气息,一丁点都找不到了。

       几分钟后,姑父终于出来了,他换上了粉色的短袖衬衣和卡其色的西裤,显得精神了许多,但脚上仍趿拉着那双藏青色的夹趾拖鞋。

       奶奶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别说,你这身打扮还真让我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样子了。”

       姑父说:“哪里,都老啦。”

       奶奶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那得有多少年啦?”

       姑父说:“快三十年了。”

       奶奶叹了口气说:“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她都走了九年了。”

       我赶紧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她回过神来,忙说:“不说这些了,不说了。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她飞快用衣角擦了擦自己的眼睛,轻声问:“你……一个人在家吗?”

       姑父嗯了一声,声音很小,只是喉结轻轻颤动了一下。

       奶奶顿时像是变了一个人,腰板挺得直直的,说话时,不知不觉就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她站起身,像领导一样视察起来,她推开每一个房间的门,在里面转上几圈,好像在找什么人,又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一边看,一边还自言自语:“都是新的,多漂亮,多好看,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啊。”

       主卧的床是新添置的,很大,差不多占去了半个房间。紫色的蚊帐,层层叠叠,像欧洲宫廷里的样式,很长,垂在地上。被褥是浅紫色的,上面印了许多小碎花,双人枕头旁边,躺着一盒避孕套。

       奶奶摸了摸床沿问:“这床很贵吧?”

       “不……不贵,一点都不贵。”

       “要不要五千块?”

       “我哪买得起这么贵的东西,五千块可以买三张了。”

       她又用手按了按床垫,最后,竟然一屁股坐在了上面。她说:“太软了,对腰可不好!”

       他笑着点头。

       她又用指关节敲了敲梳妆镜,问:“这是实木的吧?”

       “不是,哪里买得起实木呢,全是木屑压出来的。”

       “最好还是买实木的,要不然这样的天气很容易发霉,别看它现在漂亮,一发了霉就难看了。”

       我看到姑父一脸的尴尬,忙说:“又不是在一楼,不会发霉的。”

       奶奶没有接我的话,她正抬头看着梳妆镜上方的那面空墙,看了好一会儿。我也好奇地凑上前,墙上什么东西也没挂,只不过,有一个不规则的小窟窿,可能是钉子拔掉后留下的。天花板上挂着水珠,过一段时间就会往下掉一颗,有一滴正好滴到了奶奶的眼睛里,她开始揉起了眼睛。姑父站在她身后,舔了舔嘴唇,搓了搓手,显得很不自在。我终于想起来,那里原来是挂结婚照的。我仿佛看见扎着两条辫子的她正在朝我们微笑。

       奶奶对屋子里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在主卧,她打开了衣橱,看了看挂在里面的衣服,衣服飘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把她呛得直打喷嚏。在厨房,她打开折叠桌上的饭罩,看看他们中午吃了些什么菜,菜式很简单,芹菜炒肉丝、芙蓉蛋,还有一小碟五香豆腐干。最后,她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一句话也不说。姑父坐立不安,满脸堆着肥皂泡一样的笑,说:“妈,我……我给你泡茶。”奶奶点了点头。我看到她额头上全是汗,有一撮头发紧紧贴在额角,像一只灰壁虎。我说:“把外套脱了吧?”奶奶没理我。煮水的时候,大家都没什么话说,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大家都看着那个不锈钢的电热水壶。我听到老式电冰箱发出刺耳的嗡嗡声,听到挂钟发出机械的咔咔声,听到风吹过时玻璃窗的抖动声。我想到她躺在床上的最后时刻,那些空空荡荡的下午,家里没有其他人,只有这些枯燥乏味的声音陪伴着她。在最后的时刻,她一定想见一见我,让我再叫她一次妈妈,可我却不敢靠近她。她如此疼我,我却对她如此残忍。想到这里,鼻子不禁一酸。

       幸好,水滚得很快,骨碌骨碌地响着。姑父不紧不慢地起身,从冰箱里取出一小包铁观音,从茶几上取了茶壶和三只青花小瓷杯,开始洗杯子。他先将杯子泡在滚水里,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杯沿,飞快地旋转着。茶泡在壶里,他还不停地用热水,给它洗淋浴。空气里开始弥漫淡淡的茶香。大概半分钟后,他开始倒茶,淡黄色的茶汤盛在雪白的瓷杯里,很好看。

他用两只手将茶捧给奶奶,奶奶接过来,眼睛却盯着他的手指。他右手戴着一个金戒指,上面刻了一个“福”字,锃亮、闪烁、刺眼。他或许感觉到奶奶目光中的异样,把右手收回来,用左手盖住。

       看到这一幕,我又想起了她来,心里不禁一阵酸涩。她是奶奶唯一的女儿,一辈子都在吃苦,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最值钱的也只是一枚银戒指。奶奶不止一次跟我提起关于她的往事。姑父家的条件不好,她嫁给他的时候,奶奶坚决反对,将她反锁在家里,但她性子很硬,以绝食相逼,整整四天,没吃一点东西。眼看着她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呼吸,奶奶只好妥协。婚后,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清苦,工厂的效益本来就不好,后来,又发生了一件雪上加霜的事情,厂长携款而逃,工厂倒闭了,他们两人同时失去了工作。那些年,姑父就在街边接零活,她在家里给人缝补衣服。也就是第二年冬天,她被查出患上了乳腺癌。家里太穷,没钱去大医院,她就找了一些中药的偏方来煲,那段时间,整个厨房都被熏黑了,苦涩的中药味,钻进了墙壁的缝隙里,久久不能散去。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姑父准备卖肾送她去医院,但一切都晚了……

       “明天准备摆多少围呢?”奶奶喝了口茶问。

       “六围,”姑父顿了顿,低着头,补充道,“主要……是她那边的亲戚。”

       “好像少了点。”

       “我本来不想摆,可她非要摆。”

       “还是摆吧,结婚毕竟是大事。”

       “老了,无所谓了。”

       “在哪里摆呢?”

       “福满楼。”

       “我去那里吃过饭,听说很贵,要多少钱一桌?”

       “不贵。”

       “要不要一千五?”

       “不用。”

       “一千块总要吧?”

       “差不多吧,我也不知道。”

       “对了,你母亲今年有八十了吧?”

       “八十二了。”

       奶奶哦了一声:“她明天会去吗?”

       “她上个月不小心摔了一跤,把骨头摔断了,下不了床,住在我大姐家。”

       奶奶叹了口气说:“她还是比我有福气啊!”她的语气中,竟生出一丝淡淡的嫉妒。

       他们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奶奶好像什么都关心似的,而姑父的回答,总像外交官一样小心谨慎。

       不知不觉,暮色从窗户里缓慢地爬了进来。隔壁传来炒菜的声音,清脆、悦耳。姑父抬头看了一下钟,时间已近六点。他起身去开灯。灯光照亮的一瞬间,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让我禁不住想起电影散场的时刻。奶奶或许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她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伤感与眷恋。姑父说:“要不,晚上就在这里吃饭吧?”奶奶忙说:“不用了,”她顿了顿,笑着说,“下次……下次吧。”

       奶奶拿出红包,放在茶几上,轻轻拍了拍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祝你们新婚快乐。”姑父愣了一下,皱着眉头,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说:“妈,你这是干什么?你的钱我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收的。”奶奶笑眯眯地说:“钱是少了点,你别嫌弃就行。”姑父拿起红包往奶奶的口袋里塞。奶奶板着脸说:“庆春,你要是不收,我可就生气啦!”姑父的语气软下来,几乎是在恳求:“妈,你的心意我领了,钱你还是快收起来吧。”

      他俩正在推搡,有人敲门,声响很大,整个房子都在震颤,我头顶的水晶吊灯慌乱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姑父跑去开门,一阵尖声尖气的咒骂声传进来:“你耳朵聋啦!我在楼下叫了你半天,你怎么也不应一声?我的手都快拎断了。你就知道睡觉!”姑父媚笑着接过五六个沉甸甸的袋子,低声说:“家里……来客人了。”女人进屋了。她长得五大三粗,脸绷得紧紧的,上面打了厚厚的粉底,白得吓人。姑父放好袋子,赶紧找了双拖鞋,递到她跟前。她刚染完头发,一股刺鼻的染发剂味道,在房间里发散开来,我的鼻子一阵阵发痒,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凝滞。

       姑父有一些慌乱,他急忙介绍说:“这是……”奶奶接过话头说:“我是他姨妈……远房的,听说你们要结婚,特意过来送份子。这个是我孙女。”我看到奶奶佝偻着腰,显得单薄而又瘦小,刚才飞扬在她脸上的神采,早已烟消云散。一听说我们是来送钱的,女人立刻像变了个人,干巴巴的脸顿时舒展开来,像一片茶叶掉到了开水杯里。奶奶把红包塞给她,她一点也不推辞,用粗短的手指捏了一下。

       奶奶准备告辞,她赶忙拉着她的手说:“这都到吃饭的时间了,怎么还走呢?我下去买几个菜,你们晚上就在这里吃饭。”奶奶说:“下次,下次吧。”女人说:“那怎么行呢?这样说出去要让人笑话的。”奶奶说:“都是自己人,不客气的,我家里还有事。”女人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奶奶说:“真有事?”奶奶说:“真的。”女人也不客气了,马上说:“那我就不勉强了,明天晚上记得早点来喝喜酒啊。”奶奶一听,脸色突然变得煞白,手捂住胸口,但她还是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说:“好!”。

       门关上了。楼道像漆黑的地窖。奶奶回过头,像是在做最后的道别。她有气无力地说:“小欣,我走不动了。”我弯下腰,背上她,两只手紧紧抓住她,怕一松手她就会像鸟儿一样飞走。我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湿了,水滴到唇角,带来一阵轻微的凉意。雾又开始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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