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老说她小时候的事——家里穷,她父亲又嗜赌,寒冬腊月,输掉了家里最后一床棉被。外婆那时还是个小姑娘,她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盖着仅剩的两床被面,蜷成一团,瑟瑟发抖。
从小到大,外婆给我做了无数的棉衣棉被。一次次,她去店里挑棉花,选布料,送到她放心的老师傅手上。长大后,我不愿意盖她做的被子,太沉,压得透不过气,哪有羽绒被轻软舒服;也不愿意穿她做的棉袄,活像个土财主。这时外婆又开始唠叨她小时候的事。我不耐烦地打断她,烦死啦,耳朵要起茧子啦。
外婆越来越糊涂。她已经不会用手机接电话,时常忘了怎样用遥控器开电视。一个大热天,我推开门,家里跟蒸笼似的,她满头大汗地摆弄着空调遥控器,吹的是热风。还有一次,她半夜起床,穿戴整齐。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哦,看错时间了。
一开始,家人还以为她只是老糊涂。后来情况愈发不对,拖着她去医院检查。很快确诊——阿尔茨海默症,俗称的老年痴呆。
一天,外婆神秘地拉着我,小声讲,明明啊,樟木箱里还有一床被子,外婆帮你藏好的。不要嫌重,冬天盖了暖和。
我眼泪快掉下来。那床被子,去年起她已经交待过我五遍了。
人的记忆是一座废墟,新的遗址覆盖了旧的。大脑的退化,是一个加速的不可逆过程。她先是忘了前一分钟有没有锁门,忘了早上有没有吃药,接着忘了昨天买的报纸,忘了上个月做过的检查,忘了去年的春节聚会,忘了外公去世在哪一年。
终于,她睁着困惑的眼睛,问我,你是谁呀?
那一刻,我觉得天塌地陷。从前的外婆已经不在了。
我回到房间,大哭了一场。我这才明白,在她最后一次认出我,最后一次唤我名字的时候,我亲爱的外婆,正在和我告别。
人不是一下子死的。人是慢慢地死的。
现在,她还记得我妈、两个舅舅,也还认识照片里的外公。往后,这些全都会忘记。医学对此无能为力,我们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忘了自己。
像一场交响乐的最后乐章,乐手们在黑暗中依次谢幕。到后来,舞台上只剩下一把孤独演奏的小提琴,如泣如诉。
是那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来时是个孩子,走时也还是个孩子。
我一直在等,等待奇迹发生,等外婆再清醒一次,叫我明明。一次就好。我一定会拥抱她,告诉她,被子我都收好了,会好好照顾自己。还有,我是多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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