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街上一阵喧哗,有十几骑骏马,由街上过去.其中一个人,紫棠面皮,五缮长须,身穿紫缎战袍,头带紫色凹面巾,金兜带上,却悬了一把戒刀,骑着一匹紫骝马。一双金鱼眼在马上顾盼自雄。柴进道:“好一位英俊人物!”
孙裱褙道:“此人是汴京皇城缉察使窦监。因他这等模样,东京人常在街上看到,叫他赛门神。”
柴进道:“皇城缉察使,外号赛门神.却不是好?”言下不住的称赞。孙裱褙道:“窦缉察与小可夙有往来,大宫人如想与他相识,小可今日便先通知他,明日同往拜会如何?”
柴进道:“如得识荆,小可愿备一分重礼,先请人送去。”
孙裱褙笑道:“如此更好。大官人回寓,可以派尊介带了礼物到舍下齐会,小可自引了去。”柴进连声道谢,二人也不恋饮,柴进会了酒钞,各自回去。
柴进到了客店,叫时迁,白胜到室内,密商此事。白胜笑道:“我等在东京细作自是要结识此人。但他兀自外号赛门神,眼睛里甚等人看觑不出.我等却亲自送上他门去,叫他缉捕?”
时迁笑道:“怕甚鸟!只要我们把礼物送得丰厚些,怕他不认我们做阿舅!”柴进道:“有了孙裱褙荐引,窦监决不疑心。兄弟自去。”于是备下一挑礼物,让白胜挑了,时迁捧了拜匣,向孙裱精家来。
孙裱褙见柴进言而有信,甚是欢喜。因向时迁道:“缉察使府上,距此不远,我们便去。”三人到了窦府,见门口左侧马棚里,那骑紫骝马兀自未将鞍桥除了。孙裱褙笑道:“来的正好,缉察巡街方回。”于是叮嘱时、白二人在门首稍候,接过时迁手上拜匣,自将进去。不多一会,里面出来两个差拨,连道两位辛苦,接过担子代挑着,引将二人到内室里去。
时迁一路留心,经过两重厅堂,直到第三进堂前,远远看到孙裱褙和缉察陪话。时、白二人在阶下便拜了。进得屋内,又躬身唱喏。时迁看这里,已是内室。正面是湘妃木榻,铈了虎皮褥子。屏后有间暖阁,是帷幔遮住了。四周除陈设着椅案珍玩之外,还有几项武将家风的物件,右壁厢悬了一张雕弓,一柄青铜刀。左壁厢下列一张琴台,上面却放的不是琴瑟,一具雕花木架,一排插了五枝令箭,箭外套住丝油布套子。套上有碗大朱笔所书的令字。
那时窦监手捧了礼单,正看两个差拨由礼担里捧出礼物来。不禁向时迁笑道:“上覆你家殿试,多谢盛情。我有职务在身,不得亲到贵寓拜访。明晚就请枉驾,到舍下小酌。只约孙朝奉作陪。并无别人,请勿推却。”
原来那时秀才入京应试,人家都称他一声殿试,不似后来专称状元做殿选。此外把一技一艺在京任职的,便叫着朝奉。窦监恁地称呼,甚是礼貌。时迁理会得,躬身应喏.窦监心里舒适,又吩咐差拨取出四两银子,各赏白胜时迁二两。
二人拿了银子出门在冷巷里遇到两个叫化子,就把四两银子分给他们了。到了客店,将话告诉柴进,相视大笑。
次日傍晚,让时迁掌着灯笼,柴进自骑了一匹白马,向窦监家来.远远望见两扇朱漆大门,八字儿洞开,门梁上垂下一盏六尺周围大灯笼,上面朱笔大书一个窦字。大门两边,两排十六盏方扇灯笼,用竹片活脚架子,十字交又的支了起来。上面屋檐下,又两排点起十盏纱罩八角宫灯,照耀得内外雪亮。柴进在门外下了马,早有窦府差拨进去禀报。
只见两盏手提宫灯,由内室里举了出来,窦监直把柴进迎到头进庭院里。在灯光下看到他丰姿英挺,举止雍容,绝不是位田间秀才。心里便暗地思忖道,怪地他慷慨结交,便哈哈笑道:“我猜周殿试是位英俊人物,一见果然,幸会幸会.”他说时,深深拜揖。让到客室里时,孙裱褙换了一身新衣服,已早自在这里坐地。
窦监让坐已毕,便笑道:“听得孙朝奉说,东京来了一个沧州周殿试,把东京的秀才都比下去了。孙朝奉阅历的人多了,他佩服的这个人,决不会错了。理今和周殿试一谈,只怕孙朝奉的譬喻还不确切,周殿试差不多把东京的书生都比下去了.呵呵呵。”他说时,掀髯大笑。
柴进道:“小可未到东京,便听到说窦缉察是一位英雄,既到东京,益发听到人称道。所以因孙朝奉之先容,敢求一见.将来在京有些勾当,还望缉察提携则个。”
窦监昂起头来,手抚长髯,笑道:“此事请殿试放心。东京城里现今是好一个花花世界,茶坊酒肆歌台乐院,都受我的儿郎们管辖.殿试尽管自自在在地耍于,有兀谁敢侵犯了殿试一根毫发,至少也吃我三百棍棒。”
柴进拱手道:“全仗缉察虎威。小可也未敢在帝都犯法,却是人地生疏,诚恐有个疏虞而已。他日若有所进取,再图报答。”
窦监笑道:“将来的飞黄腾达,是十分掌得稳的,将来还仗大才照拂呢。”彼此说得痛快,孙裱褙又不住在一旁凑趣。窦监便吩呼差拨摆上酒菜,开怀畅饮。
白胜、时迁也与几个差拨使役另在外面小屋里吃酒.时迁随身带有苏州来的汗巾香坠玉牌之类的小珍玩,分送各人,大家都欢喜。
这晚柴进吃到夜深始回客寓。行到庭院中,见燕青屋子里兀自灯火照耀.因问道:“小乙哥还未曾安睡?”燕青笑了出来道:“哥哥虽然去把酒吃得快活。小弟也开了眼界。哥哥去了不久,那伍虞侯却来相约。”
柴进吃惊道:“却是见着衙内了也无?”燕青道:“伍虞侯来这里,本是带小弟去见衙内,到了相府,二衙内却吃得醉了。”
说时,随着柴进到了屋里。回头看,身边并无外人,因低声道:“小弟送了那门官四锭银子,又约了将来自有重报。那厮又看我有伍虞侯引着,便说以后可自到相府门首去觅他。明天蔡攸又在家中宴客,必是冠盖满门,小弟思再去走一遭。”
柴进道:“兄弟便多赠与那门官一些,又何妨?好在我们所送出去的礼物,依然要在蔡家父子身上拿回来。”
时迁也走进屋来,他道:“小乙哥进相府时,明天也带了我去。”燕青道:“终不成你明天就要捞本?”说毕,三人哈哈大笑。
这东京城里都是些缙绅大户,兀谁知道一窠强盗在富贵人家当上宾出入?真是由得他们暗地好笑。
次日,燕青带了时迁将一个红绸包袱包了一些东西,又到蔡攸家来。这已是初更时分,蔡府各处灯烛燃起,四处通明。燕青远望到府门口站了两排侍卫,剑戟鲜明,又和昨日情形不同。行来辕门,便站了一站。一个卫卒过来盘问。燕青唱喏道:“二衙内有命,今晚初更传见,门官自认得在下。”
卫卒将他引到门官屋内,门官却吃了一惊,低声问道;周二官人,今晚你忒来得冒失些个,圣驾在此。”
燕青道:“小可只求见二衙内,又不面圣,相府中千门万户,便是进来一个小可,圣驾怎地知道?”门官道:“虽然恁地说,圣驾来此时,向来是不让生疏人进府。”
燕青道:“不知二衙内在府也来?二衙内在时,小可是务必乘机求得一见。此事全靠门官成全。”说着,取过时迁携的包袱。此时,屋内并无第四个人,燕青将包袱放在桌上打开了,却是黄澄澄的十根蒜条黄金.门官口瞪口呆,又吃了一惊。燕青道:“这点微物奉赠门官,只求提携。若二衙内不在相府,小可立刻仗行,不敢俄延。”
那门官仔细在灯下看了红绸包袱齐头放着的,实在是十根蒜条金,不是眼花,便向前一步,牵了红绸包袱,将金子遮盖了。笑道:“昨日已蒙厚赐,今日又有这种隆仪,小官委实不忍拒却盛情。二衙内却是在府,因圣驾在此,小官怕他不肯见外人。”
燕青道:“二衙内不肯见时,门官多和小可圆转两句,也就见了。终不成小可每次来了都扑空回去.”那门官见了那十根蒜条金,觉得燕青胜是他爹娘,为了爹娘,也应当担些干系。因之向燕青笑道:“士为知己者死,只索和仁兄进去走一遭。尊介且屈在外面走廊角上隐藏一下,小可预备有半瓮酒,留着半夜里守夜的,且将来仁兄解渴。这厚情,小弟就拜领了。”说着,深深的一揖,且不问燕青是否把金子还收回去,两手捧起那包袱,送到屋后暗阁子里去。接着,捧出一个酒瓮来,又是一个木盘,托了半只熏鹅放在桌上,笑道:“特粗糙些个,就请仁兄用手撕了来吃。”
燕青向时迁使个眼色,他自出去了。这门官告诉了私用的差拨,照应着大门,又向燕青告罪失陪,才入内去了。燕青想道,管他呢,且先受用。用桌上茶碗,在瓮里舀了酒来吃,撕着熟鹅下酒。
约有半个时辰,那门官满额头是汗,进门来向燕青拱揖道:“总算不辱尊命。二衙内听道阁下来求见,倒没说甚的。却说下官恁地糊涂,圣驾在此,怎教生疏外人进门?”经下官再三央求,说仁兄日日在此候见,这分忠诚难得。又说仁兄本事了得,二衙内身边正少这般一个人。足说了两盏茶时,二衙内才回了心,悄悄地让仁兄去见他。”外面自有虞侯相引.燕青道着谢随门外引见的人去了。
时迁在窗外走廊上站了甚久,心想:见鬼吗?花了这些个金银,却来宰相府大门角里来站了。
这时,有阵弦索歌唱之声,从墙头上随风送了过来。心里又一想,赵官家在这里寻乐,不知他们帝王将相作乐是怎么一种情形?他正苦恼着,看到燕青随着两个虞侯到内室里去了,也就挨了库外的白粉墙缓缓向前走去。看到远处大月亮门下,有小一排身着软甲,手拿兵器的人守着,就隐在一架蔷薇花下面。心里也兀自忖度着,这粉墙旁边的便门都是恁地警戒森严,直通内室的门户,自然更加难去。站立着凝神一会,见有几个扛抬食盒的人,却自在地由月亮门里进去。这就将身一踅,踅过走廊,这墙角上有条冷巷,曲折地通向相府外院。
在路上遇到两三个人,彼此不顾面去,时迁胆子大些了,益发向前,便见一个斑白胡须的老人,挑了一副担子,径自走来。时迁抢一步,在路头上挡住,大声喝问道:“哪里去?”
老人歇下担子道: “老汉是向厨房里送鱼的。”时迁问道:“我们相府里送东西进来,都有凭据,今天圣驾在此,闲人不能进来。”那老人歇下了担子,在怀里掏出一块铜牌来,笑道:“大哥不认识老汉?”
时迁接过那号牌,在手上验看了一会,也笑道:“我是由老相府新调来这里的,却不相识,休怪则个。”老人道:‘老汉叫胡老,每日都在黄河崖上收买新鲜鲤鱼,向相府里送。往日由后门进来,到厨房不远,今天来得晚些,后门关闭了,大宽转地由东侧门进来。改日却请大哥相国寺街吃水酒去。”
时迁笑道:“却不用改日。我在这冷巷值班半日,肚皮饿得发慌,老伯带我向厨房里去,临时讨些酒肉吃,却是大大方便。”说着,便来代挑了胡老的担子,一壁厢道:“老伯休道我是相府里人。一来我没有穿上号衣,二来我说是自己人时,他们却道各有职责,不会给我酒肉吃。”
他一壁厢说时,他一壁厢挑起担子便走。那胡老是个忠厚人,又不知道时迁究竟是相府里甚等角色,只好随了担子走。时迁看得他动脚了,便退到他身后去,央告着道:“若是有人问起时,只说我是你阿侄,别的话我自会说。”那胡老也不会想到相府里有个造反的,自依了他话做,引将厨房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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