蟛蚑化鼠：如果把晋朝天灾写成赛博朋克，是一种什么体验？

主播：意念螳螂
文案：令狐小跑
灵感来源：《搜神记》（晋·干宝）

本文灵感来源自《搜神记·蟛蚑化鼠》，原文如下：

晋太康四年，会稽郡蟛蚑及蟹，皆化为鼠。其众覆野。大食稻，为灾。始成，有毛肉而无骨，其行不能过田，数日之后，则皆为牝

太康四年，会稽郡沦陷了。

一开始，人们只是觉得田间的老鼠开始变得多起来，糟蹋了不少粮食。

紧接着，天上的太阳被不明的黑色物体遮住。

有的人求神拜佛，害怕是天降大灾，有的人心中疑虑，认为是认为阴谋。

但没有人可以说得出，敌人到底是谁，目的又是为何？

没有人。他们甚至连敌人的样子都没见过。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会稽郡已经成为了一片废土，只要入了夜，留在地面上的人们会被不明的怪兽袭击，成为一具被啃食殆尽的骸骨，静静等待天明时人们的收殓。

而人们收殓的不仅仅是人类的骸骨，更是千万亩只剩下根茎的焦黄田地。

死亡已经不再是一句空虚的威胁，它无处不在，让一切生命都变得脆弱得可笑。

人们脚下的土地，以及每天准时到来的黑夜，就是死亡本身。

于是人们给死亡起了个名字，叫“夜刀”。

逃离，成为了会稽郡的主旋律。

十几万人组成了浩浩荡荡的队伍，他们击碎了军营的高墙硬弩，疯狂地掠夺了所有的盔甲和武器，仿佛一支勇猛无比的钢铁之师，却一切全靠血肉与希望燃尽的杀机。

最强大的，最勇猛的，却最先离开了会稽郡。

留下的，是无法逃离的百万军民，他们瑟缩在重重加厚的墙壁中，吃力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数着一粒粒粮食，仿佛数着自己剩下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直到一个人振臂一呼，才算是告一段落。

这个人叫戴显。

当他五年前第一次出现在人们面前时，人们并没有发现他的特别。

他于平静的夜晚到来，面色微黄，风尘仆仆，牵着拉车的瘦马，身后是一具巨大的黑漆棺材，他说，棺材里睡着吴国的一位皇帝。

人们不信，带着嘲讽的笑容眼见他恭恭敬敬将皇帝安葬，墓前土地留下了数滴泪痕。

“他早已疯了。”人们这样评价他，便再没见过他。

直到夜刀出现，众人奔逃，留下了绝望的百姓仿佛无头苍蝇，易子而食，杀人掳掠，可正在这时，戴显却披星戴月，重新站在人们面前。

他仍然面色微黄，风尘仆仆，可眼角的泪痕早已不见，他高高举着一支火把，站在府衙的高墙之上，声音却钻入了每一户人家。

“地上不能活，便掘地而生！我戴显用半世寿数，换会稽一月无灾！”他的声音仿佛燃着烈焰的剑。

一把能够抗衡夜刀的剑。

一连七天，戴显独自站在黑夜里，毫发无损。

第七天，人们纷纷走出了畏缩的壳，拿起了锄头和工具。

一个月内，会稽郡各地均建成了巨大的地下壁垒，工匠们用尽了一切机巧，在壁垒顶端打造了无数微小却足够透风的细孔，甚至设置了几处铜镜通道，让阳光得以通过反射穿过地面，照亮几处地下薄田。

希望重新来了，它的名字就叫戴显，如今人们叫他天子。

没人觉得不妥，会稽历经了多少天灾人祸，水旱大难，而无论是汉还是晋，天子永远遥遥坐在他的宝座上，一言不发。

在他们心中，戴显才是真正的天子。

在天子的带领下，人们分为两个等级，白天，老弱妇孺组成了探路人，负责在地面上搜寻食物和幸存者，一旦夕阳开始下落，便迅速返回地下。

宝贵的有生力量一直蛰伏在地下，负责在地下种植粮食，供给粮食和装备。

而不幸得了绝症的人，和将死的老人，一旦黑夜降临，便会被赶出地下壁垒，名为“调查夜晚情况”，实则是活生生的祭品。

当然，夜刀还是那么神秘，这些祭品无一生还。

两年来，人们甚至已经忘记了夜刀是杀戮者的事实，为了心里好受一些，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夜晚留在地上，是罪，该死。

而夜刀不过是执行了死刑而已。

所以当一个少年在黑夜连滚带爬地冲进地下壁垒的时候，人们的第一反应是杀了他。

“你破坏了地下壁垒的规则！”

“你违反了天子的命令！”

“叛徒应该被夜刀杀死！将他赶出去！”

少年被人们推出了地下壁垒，沉重的石门迅速关上，生怕来无影去无踪的夜刀杀来。

可是第二天，当先锋们再次出门探索的时候，看到的却不是少年的骸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少年衣衫褴褛，在夜刀肆虐的黑夜里，毫发无损。

第三天早上，他依然坐在地下壁垒门口，向人们颤抖着讨要水和食物。

有人动摇了，偷偷分给他两壶水、十张饼。

于是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少年依然活生生地坐在壁垒门口，仿佛存在本身就是对夜刀最大的嘲笑。

终于有人将少年带回了地下，这次，没有人反对，因为即使已经在地下活了两年，每个人心底还是藏着一个碧波荡漾、绿柳成荫的会稽郡。

“孩子啊，你是何人？又为何没有被夜刀杀死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强行压抑着心里的激动，缓缓问道。

少年面色沉稳，带着些他年龄不该有的气度：

“老丈好，我叫孙六郎，祖上是大名鼎鼎的孙权孙仲谋，只可惜我孙氏国破，我是在战乱中生下来的。至于夜刀……我也不知，它们见到什么活的都会扑上去吃掉，可是不知为何，见了我却会躲开，甚至有的还显得颇为惧怕，你们管那些怪物叫‘夜刀’吗？如此丑陋之物，怎么配有如此威猛的名字？”

“它们？”老头的声音终于颤抖起来，“夜刀，不是一阵风？一片云？一道阴影？”

那少年睁着圆滚滚的眼睛，说道：“自然不是！说来也奇怪，这地方真是邪门！我一路流落至此，一日傍晚，夕阳如血般红，突然只听得一声龙吟从东面传来，那天上乱飞的蝗虫、地上乱爬的虾姑螃蟹，突然一瞬间都仿佛死了一般落下的落下、翻个的翻个，一动不动。

“又一声龙吟，它们突然个个变成了大肉虫子一样，没有骨骼也没有眼睛，只知道一个劲儿的蠕动，等月亮升起的时候，便瞬间化作一只只眼睛发绿光的大老鼠，足有两掌长，不仅见活物就袭击，而且死不见尸，更可怕的是，速度极快，跳起来有七尺高，任何人兽都逃不过他们的利齿！”

“你说龙吟是自东面来？”一个壮年男子忍不住插嘴问道。

“不错，那声音很近，应该不过两三里地。”少年如实答道。

那老人听了，只沉吟不止，却不在追问。

“这事情得报知天子，让天子来定夺！”壮年男子大声说道，转身就走，可老人却拦住了他。

“等等，先莫要跟天子说，”老人微微捻着花白的胡须，低沉着声音说道，“我前天曾经探察经过，东边三里处，正是当年天子来我会稽郡的时候，埋葬黑棺材的地方。”

话音刚落，周围人都开始窃窃私语。

“你是说……”壮年男人吓得脸色煞白，却终于没敢说出那句猜测。

这个猜测太过可怕，似乎说出口就会要人命。

那少年左看看，右看看，也不知他们在说些什么，以为他们不信自己的话，便大声说道：

“我说的千真万确！你们若不信，今晚随我一起前去，在我身边，怪物应该不会扑过来！”

那壮年人一惊，后退了两步，踉跄坐在地上，周围的人们也纷纷拉开了围着少年的圈，哗啦啦一下子，少年身边空出一大片地方来。

壮年人也不站起来，只是怒道：“你这是抓我们去送死！”

那老人却并没接他的话，只是缓缓走到少年身边，声音虽小却仿佛千钧之重：

“老朽已经六十，没多少日子了，我愿意随你去。”

众人无声，突然一个温雅的声音说道：“我也去。”那人瘦弱矮小，从人群里慢慢挤出来，走到了少年身边，接着看了看远处铜镜反射下来的光线：

“我想念我书斋前的那两株垂柳。”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一个个人低着头，咬着牙，站在了少年身边。

一共是十五人。

夜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十五个人正如从前的祭品一样，排着队走到门前。

可是这次送行的，不再是麻木和残忍，而是泪水和希望。

假如他们真的找到了关键……人们不敢想，生怕愿望太美好，心再次被活生生击碎。

十五个人从壁垒中鱼贯而出，悄无声息地向东奔行，星月仿佛饮满人血的妖怪，偷偷将目光投在他们身上，照出一片惨淡的白影。

他们曾抛弃了大地，如今又背叛了天子，将身体投入无边的黑暗，以命化作那无依的柳絮，可却不知为何，他们却满心骄傲。

才走了一里地，四方便涌来了无数大老鼠，每只的双眼都闪着疯狂的绿光，将他们彼此的脸映衬得如鬼似魅。

而在他们中间的，是孙六郎。

群鼠饥饿难耐，迅速围住他们，却又似惧怕孙六郎，不敢太过靠近。

十五人尝试着继续向前迈了一步，怪鼠跟着他们前进了一步，依然保持着一模一样的距离。

于是一个无比诡异的景象出现了，无边无际的绿色光点围绕着十四个人，而十四个人，围绕着一个少年，好似两重圆圈，缓缓向东移动。

只是两里地，可他们觉得自己仿佛走了万古千秋。

吴废帝孙亮的坟墓就在一片凄清的荒岭上，原本就野草丛生，如今寸草不生，更是令人心里发毛，老人记得那石碑是个无字碑，可在暗夜之中，碑上却写着些什么，只是被无数蠕动着的老鼠围绕着，看不清楚。

孙六郎绕着坟墓团团走了一圈，那些老鼠便纷纷逃散，众人齐力挖掘，不一会儿便把那口黑漆棺材掘了出来。

棺盖一起，突然腥风大作，在火把的照耀中，那棺材中突然飞出一团黑气，慢慢凝聚，仿佛一条漆黑的飞龙，一声吟叫，众人只觉得天旋地转，火把都灭了几支。

那黑龙叫完，便向地下壁垒方向飞去，不知影踪。

无数的怪鼠们听见那声龙吟，突然都伏地不动了，有的原地化成一滩水，有的变作虾蟹和飞虫，一瞬间，天地仿佛安静了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星空下响起了一声虫鸣。

那是会稽郡久违了两年的，第一声的夏夜虫鸣。

萧瑟的墓碑重新露出了样子，粼粼的字仍在夜里发光，上面写着四个笔意森森的大字：

吾 乃 天 子

“你们可回来了！天子发疯了！”当他们回到地下壁垒的时候，众人没来得及问情况，只是七嘴八舌地述说。

戴显嘴角流着鲜血，正站在他的地下宫殿中，瞪眼看着周围的百姓。

“是谁！是谁掘我坟墓！”他疯狂地喊道。

“是我。”孙六郎站在宫外的田中，缓缓看着他，似乎猜出了点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你！”戴显疯狂奔出宫，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孙六郎，眼角却流下了两行清泪：

“你！天下人皆可诛我孙亮！唯有你！你不行！”他冲上前去，似乎想掐死孙六郎，手却颤抖着不听使唤。

“我孙亮，孙权孙仲谋之子！受命于天！而乱臣贬我，小人杀我，死无葬身之地！化身为厉鬼，附在戴显身上，也不过只能在会稽当天子！怎么了！会稽本就是我的！而你，你是我亲孙子，却为何起我坟墓，坏我大计！”

“我不甘心！”戴显的眼角流下的不再是泪水，而是鲜血，紧接着，鼻孔、嘴角也开始淌血，“我不甘心！我要杀了你，占你的身子，屠光整个会稽郡！”

可正在此时，一道阳光悄然穿过铜镜，落在孙六郎的身上，也落在戴显的身上。

戴显突然尖叫了一声，无数黑气从他的五官流出来，又消散在阳光里，片刻只见，便成为了一具枯骨，只剩下空中还若有若无地飘着那句话。

“不甘心啊——”

阳光，本就比天下任何律法规则都公平得多。

孙六郎静静看着那一道道落在田上的阳光，良久良久，才回过头向老人笑了笑：

“你们会稽郡的朱楼绿柳，我还能有幸得见吗？”

老人捻须也微微一笑，看着远方缓缓开启的石门和逐渐离开的人们，摇了摇头：

“那不成，至少得等两年，建楼要花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