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命
作者简介:余继聪,男,云南楚雄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楚雄州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金沙江文艺》月刊副社长。多次在《中华散文》《青年文学》《中国作家》《少年文艺》《北京文学》《文艺报》《文汇报》《民族文学》《散文选刊》《散文百家》《雨花》《星火》《草原》《四川文学》《山东文学》《青海湖》《鸭绿江》《延河》《西湖》《广州文艺》《芒种》《雪莲》《都市》《青年作家》《读者》《青年文摘》《中外书摘》《畅销书摘》发表散文。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云南文艺奖”“云南日报文学奖”“边疆文学奖”。2017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选编出版《村庄来信：余继聪散文精选》。
生于草野草民间，一生草命，一辈子，白天黑夜，起居生活，吃喝拉撒，处处都离不开草。所以说，草命关人，草命关天。
原始人遮羞，腰上扎的是茅草，后来有了兽皮、衣服，用的裤腰带也大多是草绳。一直到现代，干活，外出，都还有许多人戴草帽，穿草鞋。
神农尝百草，人类就与草休戚与共、命运相连，草荣人荣，草损人损，所以可以说人命关草，草命关人。古人记数记事，也很久都是采用结草绳记事。后来发明纸，用纸写字绘画，也是用草纸。儿时生活于乡间，生活处处离不开草。吃的稻米、小麦、苞谷、油菜籽等等，都是草籽，南瓜、红薯等蔬菜，其实不是草叶果草，就是草根。用的笤帚是稻穗、竹枝。洗锅把是高粱穗、竹枝。床上垫着草垫草席。枕头也是草席卷。扫床扫桌子，用的掸帚，也是稻草编织。坐的是草墩。用的筷子，竹子所制，其实也是草。住的即便不是茅草房，是瓦房，但是砌墙要用土坯，脱土坯，泥土里要拌上铡碎的稻草。砌墙抹墙的泥浆里也要拌上铡碎的稻草。蒸饭用的木甑子，也曾长期使用草编的锥形斗状的盖子。所穿衣服，盖的棉被，棉花所制，其实也是草。死了之后，旧社会的草民，大多数人家，也是用草席一卷，埋葬于草野之间。我等草民们，白天吃的是草，晚上垫着躺着的也是草。
从儿时到读完乡初中，我床上都是常年四季垫着一床厚厚的稻草垫子，枕头也就是把草垫的一头卷成一卷。曾经，打草垫，织草席也是农家女子手巧的标志，也是农家女子的生存必需技能，也是“女红”之一。一家家农家，垫的都是草垫草席。
我外婆是编织草垫草席的乡村农家巧妇。儿时我常常一边玩，或者一边读书做作业，一边欣赏外婆织草垫草席的浪漫美丽。挂在织架上那些像一枚枚巨大红豆、巨大腰子一样的巨石，五颜六色的，非常好看，外婆精选自金沙江边。看着外婆把它们一下翻到织架那边，一下翻到这边，我觉得外婆好像是在翻书和宝石，每翻一次都要欣赏一会儿，都要认真思考。外婆翻动那些织架坠子，我总觉得常常有一支铿锵悦耳的乐曲响起，总觉得外婆很像《诗经》里那些女子，是在敲打一架架一排排编钟，敲打一排排洪钟大吕。稻草对农家来说极其重要，没有青草的时节，牛吃的是稻草。而牛耕则是下一季草稻谷小麦兴旺繁荣的前提。人烟稀少，芳草萋萋。人烟稠密，草木葱茏。
草命的乡村子弟，即便移居城市里多年、数十年，依然离不开草，依然是生活于草中间，灵魂骨骼和血脉依然为草所牵。
进了城里生活的农家子弟，即便进高档餐馆吃饭，也是爱吃草草菜，比如南瓜尖、豌豆尖、红薯藤、仄耳根、空心菜，草草饭，比如大米饭、苞谷饭。草草转化成的大鱼大肉，他们都不爱吃。大量的农家菜馆、山茅野菜馆，因此生意极其火爆，门庭若市。并且依然爱坐草野味道浓烈的草墩，而不爱坐高档皮沙发。家里有皮沙发、红木家具，那都是给客人准备的，自己则喜欢坐草墩。坐在草墩上，饭都要多吃几碗。摆满草墩的农家菜馆、土菜馆，总是深得移居城里的那些乡村子弟的青睐。几个农家子弟相约吃饭，总是青睐摆满草墩，挂满苞谷穗子、红辣椒、老南瓜的土菜馆农家菜馆。商家知道大家的心理，知道城里人大多来自于草中间，即便生产皮鞋皮包，也叫皮草，皮制品，都叫皮草，让大家感到特别亲切。
爱吃草草蔬菜，爱吃山茅野菜，爱坐草墩，爱睡草垫草席。
我儿时，很多农家住的也是茅草房。我家也住过山茅草盖顶的茅草房好几年。古代住茅草房的人家更多。草房虽然可能会漏雨，甚至房顶的茅草可能会春风吹又生，腐烂的茅草上雨季里可能会长出蘑菇木耳，不过住着冬暖夏凉。草民们生了病，还得求救于草，吃草，吃草药。长期吃不到草、草菜蔬菜，草命的乡村子弟就生病了。千奇百怪的病，一吃草、多吃草，就好了，就壮实如牛了。再有体弱不好的，几服草药吃下去，大多就好了，康复如初。
吃惯了草，乡村子弟的肠胃就承受不住、享受不了大鱼大肉海鲜鲍鱼。吃惯了草，乡村子弟就不爱逛大街，进高档餐馆，反而爱逛小街小巷、小乡小镇，爱进土墙瓦房的农家乐、农家菜馆土菜馆。吃得太高档，整天大鱼大肉龙虾鲍鱼的，远离草食，远离草，不出三天，乡村子弟肯定要生病。即便不生病，也是浑身难受，却查不出原因。草、草的汁液，早已经流满了一辈辈乡村子弟的血脉，浸透了一辈辈乡村子弟的骨骼和五脏六腑。已过了半生，卑微如草。其实大多数人也是一生卑微如草。自以为是参天大树的，其实很多也卑微平凡如草。好在，大多数草都乐天安命，不空羡参天大树。
做一棵草，做一个草根，做一个草民，一生草命，一生吃草，生活于草中间，真好！
原载于内蒙古文联《草原》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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