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古代汉语》四册十二单元《北山移文》南朝孔稚珪详解2

北山移文[1] 南朝孔稚珪

钟山之英，草堂之灵[2]，驰烟驿路[3]，勒移山庭[4]。

夫以耿介拔俗之标[5]，萧洒出尘之想[6]，度(duó)白雪以方絜[jié][7]，干[gān]青云而直上[8]，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9]，皎皎霞外[10]，芥千金而不盼[11]，屣(xǐ)万乘[shèng]其如脱[12]，闻凤吹于洛浦[13]，值薪歌于延濑[lài][14]，固亦有焉。岂期终始参[cēn]差[cī] [15]，苍黄翻覆[16]，泪翟[dí]子之悲[17]，恸[tòng]朱公之哭[18]，乍[zhà]回迹以心染[19]，或先贞而后黩(dú) [20]，何其谬哉[21]！呜呼！尚生不存[22]，仲氏既往[23]，山阿[ē]寂寥[liáo]，千载谁赏？

世有周子[1]，隽[jùn]俗之士[2]，既文既博[3]，亦玄亦史[4]。然而学遁东鲁[5]，习隐南郭[6]，偶吹草堂[7]，滥巾北岳[8]，诱我松桂，欺我云壑[hè]。虽假容于江皋[gāo][9]，乃缨情于好爵[10]。

其始至也，将欲排巢父，拉(là)许由[1]，傲百氏[2]，蔑王侯，风情张(zhàng)日[3]，霜气横秋[4]。或叹幽人长[cháng]往[5]，或怨王孙不游[6]。谈空空于释部[7]，核玄玄于道流[8]。务光何足比[9]，涓子不能俦(chóu)[10]。

及其鸣驺(zōu)入谷[1]，鹤书赴陇[2]，形驰魄散，志变神动[3]。尔乃眉轩席次[4]，袂[mèi]耸筵上[5]，焚芰[jì ]制而裂荷衣[6]，抗尘容而走俗状[7]。风云凄其带愤[8]，石泉咽(yè)而下怆(chuàng) [9]。望林峦而有失，顾草木而如丧(sàng) [10]。

至其纽金章，绾(wǎn)墨绶[1]，跨属城之雄，冠[guàn]百里之首[2]，张英风于海甸[3]，驰妙誉于浙右[4]。道帙(zhì)长殡[bìn][5]，法筵久埋[6]，敲扑喧嚣犯其虑[7]，牒诉倥(kǒng)偬(zǒng)装其怀[8]。琴、歌既断，酒、赋无续[9]。常绸缪(móu)于结课[10]，每纷纶于折狱[11]。笼张赵于往图，架卓鲁于前箓(lù)[12]。希踪三辅豪[13]，驰声九州牧[14]。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独举，青松落阴[15]，白云谁侣？涧户摧绝无与归[16]，石径荒凉徒延伫(zhù) [17]。至于还(xuán)飙入幕[18]，写[xiè]雾出楹[19]，蕙帐空兮夜鹄怨[20]，山人去兮晓猿惊[21]。昔闻投簪逸海岸[22]，今见解兰缚尘缨[23]。

于是南岳献嘲，北陇腾笑[1]，列壑争讥，攒(cuán)峰竦[sǒng]诮[qiào] [2]。慨游子之我欺，悲无人以赴吊[3]。故其林惭无尽，涧愧不歇，秋桂遣风，春萝罢月[4]。骋[chěng]西山之逸议，驰东皋[gāo]之素谒[yè][5]。

今又促装下邑[1]，浪拽[yè]上京[2]。虽情投于魏阙[què] [3]，或假步于山扃[jiōng][4]。岂可使芳杜厚颜[5]，薜荔蒙耻，碧岭再辱，丹崖重[chóng]滓[zǐ][6]，尘游躅[zhú]于蕙路[7]，污渌(lù)池以洗耳[8]？宜扃[jiōng]岫(xiù)幌(huǎng)，掩云关[9]，敛轻雾，藏鸣湍[tuān]，截来辕于谷口，杜妄辔[pèi]于郊端[10]。于是丛条嗔(chēn)胆[11]，迭颖怒魄[12]，或飞柯以折轮[13]，乍低枝而扫迹[14]。请回俗士驾，为[wèi]君谢逋[bū]客[15]。

译文：

钟山的山神、草堂寺的神灵，在驿路上腾云驾雾地驰驱，在山前刻下了这篇移文。

那种凭借着耿直不阿、超凡脱俗的仪表，怀着瀟洒不羁超出尘世的理想，估计其品行之高洁可以与白雪相比，志向高远凌驾于青云之上，这样的人我是了解他的。至于那种高高挺立于世外，洁白明亮的光彩超过天上的云霞，视千金如草芥而不屑顾盼，摆脱天子之位像脱草鞋一样容易，在洛水边聆听像凤鸣一样的笙声，在长河边遇上唱着樵歌的打柴人，这样的隐士本来也是有的，怎么能料想还有一种人结尾和开头不一致，就像白丝可以染成青色也可染成黄色一样变化不定，一会儿为墨翟所悲痛的而流泪，一会儿又为杨朱所哭的而痛哭，暂时隐居山林而内心却想着世间的功名利禄，或者起初还洁身自好后来却同流合污，这是多么虚伪荒谬啊！唉！像尚生这样的隐士已经不存在于人世，像仲氏那样的隐士也早已过去了，山林中变得空寂寥落，千百年来又有谁来欣赏山林的美景呢？

世上有一个周先生，是世俗中才智过人的人，既有文采又知识渊博，既通老庄玄学也通晓历史。可是他却学习颜阖[hé]隐遁于东鲁不愿出仕，学习隐几而坐的南郭子綦[qí]超然物外，在草堂里滥竽充数地假充隐者，在北山不得当[dàng]地穿戴着隐者的服饰冒充隐士，诱惑我的青松丹桂，欺骗我的云霞涧壑，虽然在江边装出一副隐者的样子，但是一心却系[xì ]念着好的官爵。

他刚刚来到的时候，好像要挤掉巢父、压倒许由，傲视诸子百家，蔑视王侯权贵，风度气概挡住了天上的日光，神气凛然盖过秋日的严霜。有时贊叹隐士久离尘世长期隐遁，有时埋怨贵族子弟贪恋富贵不愿游于山林。谈论佛经上一切皆空的经义，研讨道家学说的微妙深奥。务光不足以和他相比，涓子也不能与他匹敌。

等到皇帝的使者带着前呼后拥的随从进入山里，皇帝征召的诏书送到山中，他就心弛神往魂魄四散，志向改变精神动摇。如此于是在坐席上眉飞色舞，在宴席上伸臂举袖，焚烧了芰[jì]衣，撕裂了荷裳，显出尘世的仪容而恣意表现出俗人的形态。清风白云都为此含悲带恨，山石清泉也因此呜咽生悲。遥望层林山峦都对他感到失望，环顾花草树木也为他感到沮丧。

等到他佩带铜印，系着黑色綬带，据有一郡所属各县中最大的一县，居于各县县令的首位，在滨海地区张扬美好的声望，在浙江之北传播自己的美好声誉。这时道家的著作便被长久地埋葬，佛家宣讲佛法的座席也被永久地埋进土中。拷打犯人的暄哗声扰乱了他的心思，繁多的文书讼文裹束了他的胸怀。弹琴唱歌的声音早己斷绝，饮酒赋诗的雅事再也没有续篇。经常为总结考核官员政绩的事所纏缚，常常为判断讼案的事而忙碌。想包容张敞、赵广汉已有的政绩，更想超过卓茂、鲁恭记录在簿籍中的成就，希望紧紧追随三辅杰出的官吏，在天下地方官中传播自己的名声。使得我高天中的云霞孤单地映照，使明月孤独地悬挂夜空，青松枉自荒废了树阴，白云还有谁作为伴侣？涧边的门户崩塌毁坏无人与之同归，石头小路一片荒凉徒然地长久伫立盼望。到了夜晚旋风吹入帘幕，早晨云雾泻出堂前楹间，香草熏陶的帷帐内空寂无人，只有夜晚天鵝哀怨的鸣声，山中的隱士离去了，清晨猿猴在惊恐地啼叫，从前只听说有人弃官到海边，如今却看到有人解下了兰佩系[jì]上尘世的冠缨。

在这时南岳发出了嘲笑，北边田亩旁腾起了讥笑声，一排排的山壑争相嘲讽，聚在一起的山峰引领举足地来讥诮[qiào]。既慨叹游子欺骗了我，又悲伤没有人来慰问。所以这片山林都为他惭愧不尽，溪涧也为之羞愧不止，秋天的丹桂为此遣送走了秋风，春天的女萝也打发了明月，它们都疾速地传扬西边首阳山隐士的言论，传播东边水边高地素士要隐居安贫的话，表示对周子的弃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