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作品
这一天杨官利告诉杨受成:“杨仔,你跟我这么久,斩获甚丰。我两兄弟辛苦那么久,总要开个庆功大会吧?”
“庆功会?到哪里庆功,是弥敦道的乐宫楼,还是宝勒巷的大上海?”杨受成一想到庆功,自难免民以食为天地想到打牙祭。
“傻仔,杨官利哈哈大笑,”人生在世,只为上面的一张嘴巴,只一个吃字,不闷蛋吗?看您一副天真幼稚的面孔,我想你这般年纪,还是个处男是不是?”
听到这句话,杨受成会意,一时不知所措。
“今夜我约了几个街头营业界的行家,有没有兴趣参加,一起玩玩?”
原来杨官利虽是广东人,但出手豪迈,人缘四海,一点也不输于上海徐。上海人花钱再通爽,对于香港这个地方,一来陌生,二来对小广东天生有点不信任,甚或一缕蔑视之情。上海人在香港做生意,传统作风,总是紧捂荷包,不明白“小财不出,大财不进”的道理。
自从跟随杨官利,杨受成感到人生快乐许多。第一,杨官利视自己为平辈,广东人同文同种,同气连枝;第二,杨官利正当盛年,食色性也,一向毫无禁忌。上海徐不是不作风四海,而是只有麻将馆和大档的嗜赌一味。
杨官利呼啸去来,人情通达,启德机场大门的一众行家,逐渐与他聚玩在一堆。60年代初期,九龙是舞厅声色的众香国。消费廉宜的,有深水涉东乐戏院对面的“九龙”,或油麻地平安大厦的“宫殿”。杨受成这年只有17岁,正值青春发育期,不是对男女之事没兴趣,只是整天带街钻营,精力虚耗,为成安记跑带生意,酒色之余,一般视同应酬,没有什么心思放在欢场之上。加上自己照照镜子,觉得天生好歹也一张俊脸,凭这张小生面孔,清纯浪漫,自信随时可以在中学找到一两个纯情仙女般的女同学做朋友。花钱购买情欲,17岁的杨受成对这样的概念,一不相信自己可低濫至此,二是天性甚为排斥,大有委屈之感。
然而,要找生意,欢场应酬总少不了。有时杨受成让成安记的标哥陪同,众人簇拥之下,也跟着到宫殿和九龙等舞厅,招待一伙带街。饮酒作乐,杨受成多半旁观,负责付账,亲自下海,心理上有点抗拒。
这一夜,杨官利千叮万嘱:“在宫殿舞厅见,六点整,一定要来,有一个人指名要见你。”
既然上舞厅是为了外交政务,杨受成心想,这就不必规避了。不知舞厅订约,亲发英雄帖,指定要见自己的是何方神圣?
当夜依时赴约,宫殿舞厅里,包了一个贵宾房。杨官利向杨受成介绍了一位贵客。
此人姓古,名振光,有个绰号,叫做“蒙古”。
“叫声蒙古哥啦,”杨官利向腼腆坐下来的杨受成举起一杯茶。“他这个人有些蒙查查,姓古,因此得名,叫做蒙古。”
古振光眯缝着一对半醉的眼睛,打量眼前的杨受成,杨受成也看着他。只见这位蒙古哥,身材适中,长得细皮白肉,丰神俊美,看上去不似现世的财金公子,反而像古代的翩翩名门。
“这位古先生,他是金门国际两大酒店的带街,也是我的得力助手。这两家酒店的游客,都听蒙古的调动,我把他介绍给你,”杨官利向古振光敬一杯,“杨仔是我的兄弟,我是你的知交,你也把杨仔当作你的小弟,如何?”
古振光比杨受成大八岁,英语流利,仪表堂堂,掌管九龙两家酒店的客源,许多美国军事顾问人员来到香港,想买手表,都由古振光带着满街跑。
杨官利穿针引线之下,古振光与杨受成一见如故。60年代的香港人,极重口齿承诺,受传统中国社会文化影响,加上是个难民社会,“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的传统古训,人人守信。一旦攀兄附弟,干上一杯,有如《水浒传》梁山结义之风,人际关系就建立了诚信的枢纽。中国民间有许多手工业,由师徒制发扬光大,虽然没有西方企业错综复杂的部门架构,但一传一、个带个,在一个乱世,这是唯一能保障共同利益的处世同盟。
自从杨官利把古振光介绍给杨受成,“蒙古”倒是铁肩担道义。在那个年代,眼红倾轧点人少,扶持担当的人毕竟多一点,有什么美国游客到,总会通知杨受成,把美国顾客一波一波带到上海街的成安记。
杨受成暗中观察古振光与洋人相处的外交手腕:态度自然亲切,有时甚或打闹成一团,绝不像带街,倒像是与洋人称兄道弟的儿时玩伴。如此手段,不知如何修炼来?
许多年之后,这一门美国游客的生意式微,古振光顿失生计。杨受成对早年有恩于自己的友人投桃报李,礼聘古振光到英皇金融公司任职经理。古振光欣然上任,一直尽忠职守,直至退休。世事的缘分很奇妙,古振光的一个儿子后来亦在香港影坛声名鹊起,成为香港电影首席小生,他的名字叫作古天乐。
1962年,成安记来了一位新伙计韦应恒,成为钟表修理学徒。韦应恒年长杨受成五岁,跟随杨成学师,也成为杨受成的少年朋友。
韦应恒是顺德人,本来在上海街另一家荣记表行,来到成安记,工作勤快,刻苦好学,深得杨成器重。韦应恒除了学习修表,很快就兼营对外工作,招揽酒店旅客,到洋行去取货,跟海员接洽生意。
韦应恒在成安记工作七年,已由学徒变为可独当一面的师傅。1970年,韦应恒也准备离职,到外面去独闯天下。他看中铜锣湾怡和街的店铺,却缺乏足够资金付首期,遂找杨受成帮忙,安排银行贷款,杨受成概然应允:“韦哥,你是我多年好友,亦是我的好伙计,有何困难,尽管开口。”杨受成年纪轻轻,学得了父亲的念旧。想起杨明标离职之后,还与旧老板保持友谊,这一点是上一辈子的美德,到杨受成这一代还信守承传至今。而韦应恒得到杨受成的穿针引线,银行贷款迅速到位,顺利开设百老汇表行,至今一直屹立于铜锣湾(现为宝齐莱表专卖店及百老汇表行)。
原来60年代,香港虽华洋杂处,但香港人对西方人不同的文化气质所知不多。一般说来,英国人由于是香港殖民宗主,有浓厚的阶层优越意识,眼里瞧不起香港的中国人。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是前英国殖民地,但又略嫌粗野。只有美国人,因第二次世界大战,飞虎队陈纳德来到中国战场,义助国军抗日,对中国人多了一分同袍血缘的好感。加上美国人天性纯真率直,有赤子之心,心胸宽广,没有英国人小肚鸡肠的计算和谋略。因此与美国人推心置腹,比与英国人攀附关系容易得多。
父亲看见杨受成把洋人带上门,自然喜出望外,这是他守住上海街这家小店20年,也没有盼到过的远景。一下子,成安记这家小店,虽然面向上海街,却满壁的云彩天光,豁然开朗。因儿子读书功课不及格而积累多年的怒气渐抛诸云外。
儿子虽然有建树,但儒家古训,君臣父子,到底父权为大,切不可让他功高震父,有点成绩就翘尾巴。杨成干咳一声,正色道:“顾客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五湖四海,好生招待。受成,看来你两三年英文书院,虽然年年留级,但那点三脚猫英文也没有白学。我看你带来的美国人,对你也相当仰慕。如果能交上朋友,我们成安记的生意,可就横跨太平洋,有一天说不定把分店开到旧金山了。”
杨受成面对老父的夸奖,只笑一笑,没有答话。他更相信成安记的业务,到爸爸这一代,已经到了上限。自己这大半年牛刀小试,先追随上海徐,再认识杨官利,最后连古振光这条国际线也搭上了,这下子像兔子踏龟背,一蹦一跳连跃三元,过河上岸,这点身轻如燕的矫健,都是父亲不能想象的功夫。
眼前的父亲,身形魁梧,剃一个小平头,目光严厉,虽然威严仍在,但在杨受成眼中,已不视他为完美的英雄。不错,父亲开拓了成安记,就像顺治皇帝入关,建立了大清国。但依稀记得历史课的老师从头说清朝时,摇晃着脑袋,说顺治皇帝在位只有18年,但大清皇朝开拓盛世,还是靠顺治的儿子康熙。奠基的老皇帝,打江山已经耗费心力,只为国家奠下基础。
杨受成看着父亲:爸爸闲来只坐在一张凳子上,在成安记苦苦看守着店铺,时间充裕时,就喜欢读报纸。
当年香港报刊的专栏名家辈出,大江南北,精英汇聚,有的是前清秀才,有的是留洋归来的失意弟子,个个博古通今,文采飞扬。像《成报》的宋郁文,考据古典;怪论作家三苏,风趣幽默;还有一伙上海世家子弟,像过来人、冯凤三,又在专栏里写尽租界十里洋场吃喝嫖赌的风月心得。
杨成主要阅读几张老牌大报,像《华侨》和《星岛》,除了留意国际新闻,还爱啃副刊专栏。杨成读报,巨细无遗,一字不漏,有时还向儿子讲解世界局势:像肯尼迪挥军入侵古巴科奇诺斯湾,又如1956年李郑屋村的大暴动,杨成都能条分缕析,说得头头是道。杨受成深为父亲的阅报习惯所影响,年少失学,长大后就爱以报纸为课本,努力进修,辛勤学习。时至今日,他仍保持每天最少读四五份报纸的习惯
有时杨成带杨受成看电影,从《暴君焚城录》( Quo Vadis )到《斯巴达克斯》,从詹姆斯.迪恩的《阿飞正传》到弗雷迪.阿斯坦的《雨中曲》,父亲自少家贫,未能见识世界,九龙几家戏院的银幕就成为父亲向国际补课的一扇五彩缤纷的大窗口。
父亲从报刊和电影中,悟得人生道理,每有新得,就向杨受成讲解。在父亲的世界里,美国人很遥远,因为自己不懂英文,但一下子儿子长大了,带进来一大帮美国和澳大利亚的顾客,就像银幕的光影世界忽然堆到了眼前,杨成惊喜之余,对儿子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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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你、清欢、悦你、流年;满月偕盆水同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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