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 水上的葫芦

大地举着一座山，却不知道山是孤峻的；

石头里含着一块玉，也不知道玉的完美。

“在彼同彼，在此同此”，因为大地与石头，

都没有分别心和分别见。

日本禅宗祖师道元，写过一首开悟偈：

空阔透天兮，鸟飞如鸟。

水清澈地兮，鱼行似鱼。

读到这首偈时，我深受感动，在自由无边的天空，鸟飞得像一只鸟，多么的自在！在清净无染的大海，鱼游得像一条鱼，多么的庄严！

后来，读到宏智正觉禅师的《坐禅箴》，才知道道元是从祖师得到的灵感，原文是：

水清澈底兮，鱼行迟迟。

空阔莫涯兮，鸟飞杳杳。

我深信这不是道元有意引用，而是思想与意境的相互交融，与祖师相映的结果。正如从马祖道一说出“平常心是道”之后，哪一个禅师不讲平常心是道？自从赵州从谂说出“吃茶去！”之后，哪一个禅师不是说吃茶去呢？

在觉者的心中，古代的平常心与现代的平常心是没有分别的；在觉者的眼中，在何处喝茶，都有禅味在其中。

宏智正觉写过许多优美的句子，例如：

似地擎山，不知山之孤峻；

如石含玉，不知玉之无瑕。

你看那大地举着一座山，却不知道山是孤峻的；石头里含着一块玉，也不知道玉的完美。“在彼同彼，在此同此”，因为大地与石头，都没有分别心和分别见。

根根尘尘，在在处处。

出广长舌，传无尽灯。

放大光明，作答佛事。

不论是在根源，或是在尘相；不论是在这里，或是在那里，都能像广长舌一样的说法，传扬无尽的法灯，放出广大的光明，做伟大的佛事。

道是无所不在的

宏智正觉是曹洞宗的传人，主张默照禅：“不触事而知，不对缘而照。不触事而知，其知自微。不对缘而照，其照自妙。”他追求寂静、空明、统一的境界。可惜他的教法与大慧宗杲的教法相峙相抗，锋芒被大慧所掩，修行方法竟然没落了。

虽说大慧禅师曾经语气强烈地抨击默照禅：“寂静波罗蜜，定众生散乱妄觉耳。若执寂静处，便为究竟，则被默照邪禅之所摄持矣！”但这只是“家风”不同，临济与曹洞不一样罢了！

以修行来说，默照禅似乎费力一些，他主张：“默默自住，如离缘，豁明无尘，直下透脱。”必须要有一个完全寂静的环境，才能做到：“一毫不生，一尘不翳，枯寒大休，廓彻明白。”像是枯木寒岩，不生一个念头，不起一点尘埃，对出家人或者可能，对负荷着生活重担的在家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套用一句现代用语：“默照禅法，真是冷到不行。”

大慧禅师的方法就是热乎乎的，突破了生活与修行的界限。他主张道是无所不在的，并不是离开站的地方还有一个真理，而是站在何处，真理就在何处。所以，一切生活的工作都是合乎真理，与实相并不冲突。

“道无不在，触处皆真，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教中所谓治生产业皆顺正理，与实相不相违背。”

这对身负重荷、被琐事捆绑的在家人，是多么大的鼓舞！

“佛法在尔日用处，行住坐卧处，吃粥吃饭处，语言相问处。”

“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

“但于日用应缘处不昧，则日月浸久，自然打成一片。何者为应缘处？喜时怒时，判断公事时，与宾客相酬酢时，与妻子聚会时，心思善恶时，触境遇缘时，皆是愤地一发时节。”

“书三夜三，孜孜矻矻；茶里饭里，喜时怒时。净处秽处，妻儿聚头处。与宾客相酬酢处，办公家职事处，了私门婚嫁处，都是第一等做工夫，提撕举觉底时节。。。又何曾须要去妻孥、休官、罢职、咬菜根，苦形劣志，避喧求静，然后入枯禅鬼窟里作妄想，方得悟道来。”

“汝但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则虚而灵，空而妙。”

“佛说一切法，为度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

看飞鸟与游鱼的心并无不同

大慧禅师的教法给我们无比的信心，他说的就是用心生活、一心生活、纯心生活，像把一个葫芦放在水上，如果没有人动它，它就自由自在的，只要有人动它，它就会转动。（如水上放葫芦，无人动着，常荡荡地，拘牵它不得，惹绊它不得，拨着便动，触着便转。）

不论何时何地，不管在做什么，要把生不知来处、死不知去处，这两件事贴在鼻尖上去参；也不论是在吃饭、喝茶，独处或喧闹，要把“狗子还有佛性也无”的无字公案，紧紧咬在嘴里，就这样修行，是多么简单，又多么省力！

大慧宗杲和宏智正觉生在同一个时代，修行方法与思想风格几乎水火不容，经过近一千年，看来根本精神也没有太大的冲突。这些年来，我把两者的方法结合起来，在行住坐卧都不失去观照的精神，于生活与思想的深度都有切身的体验，离开了你的生活，又哪里有佛法可言呢？

正如宏智正觉所说的：

“于差别缘，入清净智，游戏三昧，何所不可？”

宗风虽然不同，我们看飞鸟与游鱼的心，并没有什么不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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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清玄

音乐：李守业《如来一叶》

主播：海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