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白

梦见莎士比亚

和拉康一起读《哈姆雷特》

王大毛

为什么是“梦见莎士比亚”？

因为莎剧的舞台上上演的就是梦，而我的工作就是解梦。

我一遍一遍地梳理台词，就像一个盲人乐师对一段旋律的主题、细节和技巧无不烂熟于心。这时，在这位盲人乐师的眼前浮现出的就是一个超越了视觉的图像和场面。

“梦见莎士比亚”就是用释梦之眼去看戏。不是去剧院里再看一遍演出，也不是自己排演。我的做法是逐字逐句地读剧本。不是挑选一些段落，而是全部解读剧本上的每句话。

为什么要“和拉康一起读《哈姆雷特》”？

因为弗洛伊德是第一个真正打开这部戏的人，拉康在弗洛伊德的基础上对这部戏的分析做出了最重要的贡献。和拉康一起读《哈姆雷特》，意味着我们已经站到了这件事的制高点了。

“和拉康一起读哈姆雷特”这个副标题是我的朋友陈越起的。他以过硬的哲学素养指导了我的工作，他也是拉康解读《哈姆雷特》讲座文稿的中文翻译。

题记：

“你看这个，再看这一个——这就是他们兄弟两个的画像。你有眼睛吗？分不出谁好谁坏吗，你有眼睛吗？”

——哈姆雷特在舞台上举起他父亲和他叔叔的两幅画像，对他母亲（其实是对我们观众）如此发问。

开场白：

1

一路跟着我“梦见莎士比亚”的朋友们，我们已经读了《威尼斯商人》《李尔王》《麦克白》，现在是《哈姆雷特》。由于前三部大量练习和知识的储备，《哈姆雷特》肯定是最好的。无论对于你和对于我都是如此。

现在我把我挖到的宝写进这个文本里。这种从古代坟墓里挖出来的宝贝，现在还不能直接兑换成现钱，这是一笔储藏在我们内心的财富，是一颗没有被标出价格的宝石。

你必须依靠自己的判断力判断它的价值。既没有别人的意见帮助你做判断，也没有别人的意见影响你的判断。

而我也只好坚信，就算一直无人问津，它是一定会发光的。

2

读经才是正经事，其他都是扯咸蛋。

因为艰苦的阅读是不可替代的。任何一部经典文本，一旦被认真阅读了，就离真正掌握他不远了。

我知道阅读是非常耗费体力的事，所以我力求说话简洁明确。

我在本书的前半部分经常会反复讲同一件事情，这是为了换一条路抵达目标。因为如果你从两条路走到了同一个地方，就会在头脑中形成一张地图，进而掌握这里的地理了。

3

我在前面三部莎剧的开场白里，每次都会讲到“演员”这个词。这一次我又有了新发现。

我们已经知道，“演员”这个词出自希腊语actor，意思是“行动者”。这一次，我意识到，“演员”和“观众”其实是一个“一体两面的对子”。

戏剧这件事的本质就是人的精神分裂为两种状态的呈现。一个是舞台上的演员；一个是台下的观众。一个是台上的“行动者”，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个是台下的旁观者，但他不能采取行动。

阿尔都塞对“什么是艺术”有一个很有见地的说法，他说艺术就是“与生活拉开一段距离”。——我仔细想过这句话，其实他说的“这段距离”，最清楚不过地就是舞台到观众席之间的这段距离。

梦也是这种“人的分裂状态的呈现”：一个是在梦的舞台上的行动者，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另一个是讲述这个梦的人，也就是这个梦的观察、记录和讲述者。

本剧的第三幕有一段“戏中戏”，我会在那里给你讲清楚这个重要的问题。

4

为什么舞台上的“行动者”actor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因为他被一个我们的肉眼看不见的鬼魂灵魂附体了。这个“行动者”只不过是那个鬼魂手中的木偶。

这个鬼魂就是弗洛伊德一直说的那个无意识。他才是这部戏的编剧。我们可以说，是他拿着编剧莎士比亚的手写下了这本戏。

其实所谓“看戏”，就是看这个肉眼看不见的鬼魂的戏，看这个鬼魂如何来到人间搞事情的戏。

戏剧起源于梦和原始宗教仪式，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莎剧和希腊悲剧里可以看到大量的梦和原始宗教的东西。这也是我把解读莎剧的工作叫做“梦见莎士比亚”的原因。“梦见莎士比亚”不是一种文学上的修辞，而是一种精神分析性质的工作。

无论原始宗教、梦和戏剧，其实质都是一种沟通此岸与彼岸的工作。阿尔都塞提醒我们拉开的这段距离，其实就是从此岸到彼岸的这段不可跨越的距离。

5

如果说所谓戏剧就是“鬼魂有话说”，精神分析无疑是对鬼魂最了解的人。弗洛伊德第一个意识到《哈姆雷特》这部戏的要点是“鬼魂有话要说”，拉康是精神分析的2.0版，对这部戏做出了重大突破。他看出奥菲利娅是专属国王的贡品，这一点尤其值得称赞。

我的工作完全建立在弗洛伊德和拉康的成果之上。他俩只是挑选了一些段落做重点分析，我是对逐句解读，并对整个文本做出结构分析。这项工作至少能帮助读者首先读懂文本。

我的解读不可能没有错误之处，也不可能是对这个文本的终极解读。事实上，精神分析的任何解读总是不够完满，下一遍总是更好。

6

《哈姆雷特》原文有6万字，我的解读也有6万字。

我修改了中译本之中的一些译文。我英语很渣，但我更懂莎老师想啥，也更懂鬼魂。

我还想指出，这部戏看一遍肯定是远远不够的，你必须反复阅读，包括我的解读。你在这个文本上下了很大的功夫肯定是值得的，既然读经才是正经事，我们为什么要把精力放在扯咸蛋上面呢？

下面开始看戏。

 哈姆雷特

对剧中角色的说明

1

想要看懂莎剧的人，必须记住这一点：正如每个梦都有且只有一个唯一的主角，每部莎剧也只有一个唯一的主角。

《哈姆雷特》就是哈姆雷特这个唯一主角的戏，所有其他角色都是围绕着角色而展开的，都是他的“父亲、叔父、母亲、情人、兄弟、信使、小丑、骗子”等等。

拉康说，哈姆雷特是一个“由他周围的其他角色反映出来的、空洞性质的角色”。这个话说的很对。

2

哈姆雷特的角色刻画完全不在于服装和相貌之类的风格。相比而言，红楼梦中人物刻画的重点就是服装和相貌。（多说一句，塞尚的人物画极为有意识地淡化人物的个人风格，比如服装，身体姿态，相貌的典型特征之类的个性化的东西，塞尚画的更像是一个抽象的人）。

莎剧中角色刻画的要点是这个角色的处境、身份、他的难题和必须完成的任务，他是被这些外部的、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决定（塑造）的。这是看懂莎剧和塞尚的人物画的要点。

再比个例子，埃及壁画上的“国王”、“使者”、“战俘”、“王后”等人物的刻画，重点就是这些人物的身份和处境，而不是他的脸和体态，埃及人不在乎这些转瞬即逝的东西。

3

在伦敦莎士比亚专用的“环球剧场”的入口处有一座雕像，刻画的是“赫拉克勒斯背负着地球”的形象。这个寓意太牛了。

赫拉克勒斯背负的就是“人类全部的历史和难题”。这就是莎士比亚戏剧的含义，每部莎剧的主角承担的，就是我们每个人的处境、难题和出路。

4

莎剧完全不怕剧透。因为莎士比亚的目的不是向我们展示一部离奇的人生故事，一个贫乏可怜的人确实需要一部光怪陆离的人生传奇刺激刺激他乏味的人生。

5

莎士比亚陈列剧中人物的方式，是先男后女，先官大后官小。但既然这是以哈姆雷特为中心的戏，我就按照哈姆雷特的社会关系网讲述角色列表如下——

剧中角色：

老哈姆雷特    被杀之后，以鬼魂的形象出现的丹麦先王，哈姆雷特之父

克劳狄斯    老哈姆雷特的弟弟，杀死老哈姆雷特，戴上王冠的丹麦今王

乔特鲁德    丹麦先王的王后，然后改嫁给丹麦今王的王后，哈姆雷特之母

波洛涅斯    御前大臣 克劳狄斯办公室主任

伏提曼德、考尼律斯    出使挪威的两位使者

罗森格兰兹、吉尔登斯吞    哈姆雷特的两位同学，丹麦国安部门的特务

雷纳尔多    波洛涅斯的家仆

奥斯里克    朝臣

哈姆雷特    丹麦前王之子，今王之侄

小福丁布拉斯    挪威前王之子，今王之侄

雷欧提斯    波洛涅斯之子

奥菲利娅    波洛涅斯之女，雷欧提斯之妹，哈姆雷特的情人

霍拉旭    哈姆雷特之友　　

马西勒斯、勃那多、弗兰西斯科    三位丹麦军人，哨兵

队长    小福丁布拉斯手下的军官

英国使臣    在结尾登场的、代表彼岸英国国王的使臣

众伶人

克朗和他的同伴两个小丑掘墓人

贵族、贵妇、军官、兵士、教士、水手、使者及侍从等

地点：艾尔西诺（丹麦首都）

本剧的场景几乎从头到尾都在艾尔西诺丹麦王宫之内，只有三四场是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