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马灯
远看,巍巍驼岭,其外型酷似一匹静卧的骆驼。
驼峰间的凹口,白天,能看到茫茫一片松涛;夜晚,总看到一点灯光,那是五奶奶家老屋后院里常年挂着的马灯。
望着那盏在澎湃的松涛中若隐若现的马灯,村支书杜海英心里不是个滋味,她甚至为这盏不灭的马灯愁得食不香睡不眠。山上只剩下五奶奶这一户人家,怎么可以不搬迁下山?百岁孤寡老人啊!
百岁的五奶奶,是驼岭的五保户。18岁从山下嫁到山上,嫁到大根家。大根在家排行老五,她就从了老五,从五嫂到五婶到众人口中的五奶奶,一辈子。
这次因发生特大泥石流,政府下令将全村一百二十三户村民,一户不留,全部搬迁到山下。新房在盖着,在正在盖的新房不远处建了座临时居住点,村民都住进了抗震用的帐篷。都迁走了,唯有五奶奶不走。五奶奶说,我不死,就别给我挪窝,我死了,也不挪窝,就埋在后院。
老屋后院,总亮着那盏马灯。据说这盏马灯打一九四零年春就一直亮到现在。
五奶奶腿脚已不大利索了,九十五岁那年起,由她的侄孙子杨杨每晚替她给马灯上油点火。杨杨当兵去了,改由侄孙女儿田田接替。田田考上大学去外地读书了,就由村里每天晚上派人做这件事。每天到点灯的时候,她都要用一块布,将马灯擦拭一遍。那盏马灯已经锈迹斑斑了,但是,玻璃罩依然通明透亮。
村民都搬下山的日子,每晚,村长骑着摩托上山给五奶奶点灯。
那盏马灯,每晚,见黑就亮着。
一九三七年秋,五奶奶的丈夫大根连同本村十七个青年,扛着自己的猎枪,跟着队伍走了,说是日本鬼子打过来了,要去抵抗,打完仗就回来,也就三两年吧。五奶奶知道大根秉性,说到做到的,她铁心等大根回来。她与大根拜堂成亲才三天,她要大根回来跟她一起回娘家喝回门酒,这是规矩。大根懂规矩的。三年过去了,她寻思大根该回来了。她想万一大根晚上回来,黑灯瞎火摸不着门哪行?于是她就在后院点上马灯,照着唯一可以进得家门的那条山路。平日里,家里缺吃缺喝她不着急,缺了点灯的“洋油”那可不行。凡是村里有人下山淘物件,她总让人捎带点”洋油”。久了,为五奶奶带”洋油”已经成了村里人的习惯。
因而,五奶奶老屋后院,马灯一直亮着。
快解放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说乡里一共跟着队伍走的十七个男人,都没了音信,说基本都“光荣”了。话传到五奶奶耳朵里,五奶奶就好笑,说十里路无真信,驼峰的男人都有能耐,都会回来的。后来还真的回来好几个,不过都是缺胳膊少腿的。可是,回来的人说不知道大根在哪,也有说可能“光荣”了。
五奶奶铁定不信。每晚,老屋后院的马灯,还是那么亮着。
一九五二年,政府忽然派人上山来,在老屋门楣上钉上了块光荣牌。她听说是“光荣”牌,心里实实地咯噔了一下,问政府的人,大根什么时候“光荣”了。政府的人笑了,说五奶奶,如果牺牲了,挂的是光荣烈士牌,伤残回家的和仍在部队的同志,挂的是光荣军属牌。五奶奶听了释然一笑,说我说的嘛,我家大根还在部队呢嘛。她向政府的人打听大根啥时候回来,她强调要跟大根回娘家喝回门酒,这不还欠娘家一个情呢嘛……
五奶奶喜形于色,把马灯擦了又擦。夜黑,马灯继续亮着。
大根一直没有回来,听说已经当了团长了,又听说还在打仗。五奶奶不信,她听山下来看她的娘家人说,国家都太平了,大根打的是哪门子仗呢?
忽一日,有一位乡干部陪同那位武装部的干部来家里慰问五奶奶,还带来了许多慰问品。那干部说,大根“光荣”了……是跟毛主席的儿子一块儿“光荣”的。那干部告诉五奶奶,省话剧团根据大根的英雄事迹创作排练了大型话剧《大根传奇》,请她去看。
五奶奶这回绷起了脸,久未吱声。然后,她淡淡地说,搞错了,搞错了……
政府的人走了。
那晚,老屋后院的那盏马灯仍然亮着。
后来的日子,天一见黑,马灯都一直亮着。
新中国迎来了70华诞,省里来人要接五奶奶去北京参加国庆观礼,并请她带上那盏马灯。五奶奶下山,见到村支书杜海英。杜书记搀扶着她跟已经搬下山的村里乡亲们一一见过。五奶奶喜泣交融,对乡亲们说,省里干部嘱咐了,咱这马灯得留在北京了,说是给国家留一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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