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王阿婆：我想再能看见，亲手给自己做一件寿衣

七日光明：王阿婆的故事

认识王阿婆，是命里注定的事。

我从小生活在江西，对家乡方言很熟悉。17岁到北京求学，自此后耳边少了一份乡音，心中多了些许乡愁。故乡在我的生命里慢慢远去，直到29岁这一年，我跟着健康快车的车轮，再次回到了江西。游子远行思故里，近乡情怯可知心？短暂的行程让我顾不上仔细品味这或苦或甜的感受，因为这一次归乡，我是来治病救人的。

在三十而立的年纪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看着故乡人的脸，听着他们讲话，我感到无比亲切。我是眼科医生，江西在历史上曾经是沙眼的重灾区。这里的人们饱受眼疾困扰，在一些偏僻落后的地区，很多上了年纪的老人，眼睛状况更加堪忧。健康列车此行最终停留在江西乐安，短暂的休整后，我们开始了这次公益行动。至今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清晨，下着毛毛细雨，在当地联络员的帮助下，一队衣着臃肿的老人们踏着满地干枯的落叶蹒跚而来。王阿婆在队伍的最后面，她有严重的驼背，重心前移，使得她每走一步都感觉即将刹不住地要向前栽倒。

经过仔细的检查，我发现她的眼部情况很糟糕。阿婆的眼睛是典型南方老人的眼睛：深眼窝，小睑裂，而且白内障的程度也特别重。这样的情况，即使在北京的大医院里也算绝对的复杂病例。我们出发的时候，医院里的老师曾一再告诫大家不要惹祸。换句话说，复杂的疑难眼病不要去碰，因为你很有可能失败。年轻医生做这些复杂的手术风险很大，对专业性和心理承受力要求都非常高。衡量再三，我只能无奈地和当地的联络员说了三个字：做不了。

医生的本职是救死扶伤，当一个病人在你面前忍受着病痛折磨，而你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施以援手，这种痛苦，不学医的人无法体会。

 让我意外的是联络员开始为阿婆求情，这是不常有的事情。短暂的沟通后我们才知道：王阿婆的丈夫已经过世十年了。五年前，她唯一的儿子也在事故中遇难。阿婆平日里最爱做的事，就是拿出丈夫和儿子的黑白照片轻轻抚摸，只是她并不知道那张照片因为反复摩擦早已经变得模糊。最近王阿婆肚子里长了个瘤子，她的时间不多了。这是她唯一一次重获光明的机会。

看着阿婆严重的驼背，我还是有些犹豫。毕竟自己还是年轻大夫，我真的有把握能将这手术做成功吗？如果失败了，我怎么面对接下来的病人，又怎么完成这一次的任务呢？

就在我不得不方方面面考虑很多的时候，王阿婆说了一句家乡话，虽只有短短几个字，我却听懂了：她说她想给自己做件寿衣。

在江西的部分村落有这样一个风俗：人去世的时候，入殓所穿的寿衣一定要是自己亲手做的。如果不是，到了那边会见不到自己的家人。对一个老人来说，如果去世之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家人了，那将是一种怎样绝望的痛苦。

简单的愿望朴素真实，我无法再开口拒绝。我决定抛开一切顾虑为阿婆做手术。为了让驼背的阿婆上半身放平，手术的时候，我们帮她找了个半米高的垫子垫着腿，而且破天荒地给她的双眼同时进行了手术。双眼同时开刀在眼科手术原则里一般是不允许的，但这一切只为了确保她术后能看得见。半小时后，手术结束了，顺利并且成功。阿婆的视力恢复到0.6，老人很满意，我们也如释重负。

健康之行的这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初春的故乡依旧保持着我儿时的记忆，嫩绿的新芽挂满枝头，和煦的微风轻抚脸庞。我们手术过的眼疾患者们终于可以一睹春天的色彩了，所有参加这一次健康快车的医护人员们都很高兴。

后来，在一个平常的下午，乐安站的联络员找到我说，阿婆在手术后的一个星期之后就辞世了。那七天里，她逢人就说政府好，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那七天里，她给自己做了一件寿衣，衣服上特别缝了个口袋。那个口袋里装着的，就是那张丈夫和儿子的照片。口袋的开口被封住了，这样就再也掉不出来了。阿婆托联络员告诉我，过去的很长时间里，她在黑暗中看不见，孤苦伶仃地生活着。在生命的最后，她有了七日的光明，而这光明，是我带给她的。阿婆感谢我为她做手术，感谢我让她能够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寿衣去和故去的亲人见面。她想念他们，已经很多很多年。听到这些话，我早已泪流满面。

这个故事发生在2009年，如今已经过去12年了。我想，王阿婆一定在那边见到了她的亲人们，那张缝在口袋里永远也掉不出来的照片，承载着阿婆一辈子的生命经历。我给了她七天的光明，她却返还了我一生的光亮。那道光告诉我：

医患之间的信任可以简单而纯粹，

因为爱，是可以创造奇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