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棘子成”,是卫国大夫。“鞟”(kuò),是皮革。
他跟子贡议论说:君子的关键在于本质,要那些虚文和表面功夫干什么呢?
子贡说:太遗憾了!夫子您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这么来定义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四匹马拉的车去追,也追不上你的舌头!文饰就是本质,本质就是文饰。就像皮革,把虎皮豹皮的毛都拔了,把它的花纹去掉,那跟狗皮羊皮有什么区别呢?
棘子成这话呢,我们打个比方,比如求婚,你说:我爱你,向你求婚就是了,拿个戒指来做什么呢?
那求婚就是戒指,戒指就是求婚,没钱弄个塑料的,也需要这仪式,这符号。因为文明就是仪式,没有仪式,就不是人类了。
原文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这个鲁哀公啊,真是哀!他总是在哀叹没钱花!他问有若:怎么办呢?遇上荒年了,国用不足,怎么办呢?
《说苑・政理篇》记载,鲁哀公也曾经问政于孔子,孔子说:治理国政,关键在于使民富。
哀公问:怎么做呢?
孔子说:“薄赋敛,则民富。”简单得很!税收低,政府不要敛财,人民自然就富了。又不用你去教他干什么,也不用你帮他抓经济,你少伸手,人民自己会富。
哀公说:“若是,则寡人贫矣。”如果这样,我不就穷了吗?
这就是鲁哀公的思维方式,要我少收税,民是富了,我少收了,我不就穷了吗?
孔子回答说:“诗云:‘恺悌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其子富而父母贫者也。”
“恺悌”,指品德优良、平易近人的君子。孔子说,品德优良的君子,是民之父母,你见过儿子很富,而父母很穷的吗?人民富了,你怎么会穷呢?
孔子这个回答,是说教,不能说服,打了个比方,说服不了鲁哀公。
我们看看有若怎么回答鲁哀公哭穷的问题。
有若对曰:“盍彻乎?”
有若说:何不实行“彻”的办法呢?
什么是“彻”?“彻,通也”,为天下之通法。周法,什一而税,谓之彻。
有若说,你何不恢复周礼,收10%的税,不就富了吗?
儒家总说恢复周礼,恢复周礼,周礼到底有个啥,两千多年絮絮叨叨要恢复周礼?那是有道理的,因为周礼核心就两条,一是富民政策,二是和谐社会。
富民政策的核心,是轻徭薄赋,低税制,具体表现为什一而税,税收就定在10%。《公羊传》说:“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收10%刚刚好,超过10%就是桀纣之君,无非是大桀小桀的区别。古代政府不比现代政府,没有那么多公共服务,你收那么多税干吗?
和谐社会,则是上下、长幼、内外,有序有礼,礼仪之邦。
用咱们做企业来说,一是搞好激励和分配机制,让员工生活富足,无后顾之忧;二是搞好企业文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相亲相敬,这就是企业的“周礼”。鲁哀公和有若的对话,就相当于企业老板问咨询顾问:我怎么能多挣钱啊?顾问说:给员工加工资!老板说:那我不拿得更少了吗?
这在管理上,是良性循环、天使循环和恶性循环、魔鬼循环的关系。那陷在魔鬼循环里的人,他哪里听得进、听得懂天使循环的话!语言不通啊!
低税就能富?民富,还能国富?君主也富?这鲁哀公不能理解,不能相信。不过,后世有案例。
汉高祖刘邦登基之后,见天下残破,定税率为十五税一,收6.7%的税。到了汉文帝,再减半,三十税一,收3.3%的税。这就是著名的文景之治。那国家富到什么程度呢?《汉书・食货志》给了非常生动的记载,各地粮仓存的粮食太多,以致腐烂不可食。国库里钱堆成山,串钱的绳子都朽烂断掉了。
文景之治,天下豪富,不光是低税,还有就是政府不奢侈,不折腾,不用兵。文帝十分节俭,宫室都不多盖,他说我能住进先帝的宫室,已经很过分了,哪能自己还要扩张?宫室不扩张,国家对外也不扩张,不打仗,对匈奴采取和亲政策,这样休养生息,天下大富。
四书中的《大学》里说了:“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生产财富的人多,吃皇粮的人少,使用财富的人少。生产财富的人很勤奋,使用财富的人很节俭,这就是生财的大道。
道理似乎很清楚,但鲁哀公理解不了。他说:“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二,我都不够用,十税一我怎么够用呢?
他这里的“二”是说,我现在收十分之二的税,都不够用,请你老人家出出主意,你叫我收十分之一,你这是哪门子主意啊!
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有若说:百姓富足了,君王怎么会不富足呢?百姓如果都不足,君王怎么会足呢?
有若说的道理啊,和老师孔子说的差不多,都是说教,没有说透。没说透,鲁哀公就还是二,他听不懂,听不进,也不会接受。
咱们试试能不能说透。
先从这“二”说起。
鲁哀公什么时候开始“二”的呢?不是从他开始二的,是鲁宣公把一改成二的。鲁国君主,鲁哀公是第二十六任,鲁宣公是第二十任,六代以前,就把税制从收10%改成20%了。
周礼是井田制,有公田,有私田,私田的收成归自己,公田的收成归政府,算下来大概是十取其一。宣公十五年(公元前594),“初税亩”,把私田的收成,他也要抽十分之一,这就翻了一倍,十取其二了。
“二犹不足”,翻了一倍,怎么还不够呢?那自然是花钱的地方多了。挣钱的速度,永远赶不上花钱的欲望,钱越多,欲望越大,钱越不够花,最后可能还得破产。鲁哀公当时钱不够花,一是自己骄奢淫逸,二是对邾(zhū)国用兵,三是经常跟齐国打来打去。
打仗最能花钱,《孙子兵法》说:“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财竭则急于丘役。”你要打仗,就要往前线运粮啊,运粮什么成本呢?花三十车粮食的成本,才能运一车粮食上去。为什么?古代没火车汽车,靠牛车运,路途时间很长!几个月、半年、一年那么长!运粮部队带三十车粮食出发,路上运粮部队自己就吃掉了十五车,到了前线,给前线部队留下一车,再带着十四车粮食回来路上吃。很夸张吗?到汉武帝开西南夷的时候,运粮成本是120:1,运粮部队带120车粮食出发,花上半年时间,吃掉60车才能抵达前线,放下一车,再带59车回来路上吃。
没钱,国君就急眼了。急眼了就加税,“财竭则急于丘役”,丘役是什么意思?还是从井田制来的:“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四丘为甸。”军费和物资征收,本来是以甸为单位,是甸役。急眼了搞丘役,丘出甸役,本来一个甸出的,让一个丘出,相当于税收翻了四倍!
这丘役,谁发明的?谁最先打破周礼?还是鲁国!鲁宣公的儿子,鲁成公。《春秋・成公元年》:“三月,作丘甲。”杜预注:“《周礼》:九夫为井,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丘十六井,出戎马一匹,牛三头。四丘为甸,甸六十四井,出长毂一乘,戎马四匹,牛十二头,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此甸所赋,今鲁使丘出之,讥重敛。”不管是出人,出牛,出马,出车,出粮,鲁成公把一个甸该出的,叫一个丘出,翻了四倍,天下大哗。以至于到了后世,孙子写《孙子兵法》的时候,还把他当反面教材,告诫国君,不能轻易打仗!
鲁国一代代君主,横征暴敛下来,钱还是越来越不够用。
后世汉武帝就是教训。文景之治,钱粮不都堆成山吗?他就开始文治武功了,国库钱粮就给他花完了,拴钱的烂绳子还在,钱都没了,国家要破产了。加税吧,反正民间有钱,养了几十年,个个都肥着呢,加税的钱也花完了,怎么加都不够他花。汉武帝开始打富人的主意,增量没了,咱们收存量,收财产税。他要求中产以上人家申报财产,征收财产税。这说起来简单,不好执行啊!全国那么多人,每个家庭都要申报资产,他怎么能老老实实给你报呢?大家都瞒报少报。汉武帝大怒,再出命令,鼓励举报,举报者,可得被举报者财产一半!这一下,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宵小之徒,欣喜若狂,贪官污吏,乘机勒索,没虚报的也成了虚报,几乎所有人都被举报了,全国中产以上人家,全部破产!
政府破产,之后全国人民破产,汉朝在汉武帝手里,几乎亡国。汉武帝晚年,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下诏罪己,进行了非常深刻、用词严厉的自我检讨,这就是著名的《轮台罪己诏》:“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靡费天下者,悉罢之!”
汉武帝被称为雄才大略,被誉为“汉武大帝”,那是因为啊,人民呢,总是会崇拜那最残暴的、把他们害得最惨的君王。那些不怎么招惹人民的君主呢,大家都不太在意。为什么呢?这是人性,都想征服世界,控制别人,所以就崇拜暴君,因为希望自己也像他一样生活。
但是,你的雄才大略再大,也永远大不过自己的欲望和狂妄。所以啊,人不管有多大智慧和才干,位置越高,责任越大,别想征服世界,先想征服自己,要有一颗仁爱之心,要加强自我修养。不知道如果能穿越回去,给鲁哀公讲讲西汉故事,他能明白不?
原文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不以富,亦祗以异。’”
子张问老师,如何才能崇德、辨惑。《中庸》里有“尊德性而道问学”,跟这是一个意思。“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德”,是行道而有得于心。“崇”,是尊崇、推崇,还有充满、增加的意思。张居正说,“崇”,就是日有增加的意思。这就准确了、形象了。子张问崇德,不是问如何尊崇德,是问:如何让我的德,日有增加呢?
“惑”,是心有昏昧不明,心有所蔽。“辨惑”,就是辨其不明。用王阳明的话说,就是随时能擦亮自己的良知。
孔子回答说,“主忠信,徙义,崇德也”。
“主”“徙”“崇”,这三部曲,就是崇德的药方。
首先是“主忠信”。忠信在我心中,忠信就是我的根基。没有这个根基,善端美德,就没有地方生长。
然后是“徙义”。“徙”,是迁徙,迁徙什么?迁徙自己的心意,“闻义,徙己意以从之”。只要听到符合义理的事,发现自己之前认识不对,或做法不好,马上改变自己,跟着走!徙义,又叫迁善,见贤思齐,见义勇为,见善而从。
张居正说:心中有忠信做主,根本坚固,无一毫虚伪。又能见善而从,见己之不善而改,则根本既固,善行又有所积累,本心之德,日进高明,这就是崇德。
反过来,如果内有虚妄之心,则善端增长没有根基,对外也没有徙义迁善的勇气,则培养滋助都没有用,没办法崇德了。
这种心中没有忠信做主的状态、昏昧不明的惑的状态,主要是什么呢?“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这一句话,把我们大多数人都打翻了。
爱他的时候,希望他好,活得好,过得好,幸福快乐。哪天不高兴了,恨他的时候呢,恨不得他死了我才高兴!你一会儿要他生,一会儿又要他死,这不就是惑吗?
我们能不能做到,对一个人的评价和态度,终身不变?因为他这个人,也没有变嘛?为什么你对他的评价态度,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呢?你们俩好的时候,你说他是天使,不好的时候,又把他说得十恶不赦是个魔鬼。这样的故事,每天在我们的身边发生。那么多男女情变,或合作伙伴翻脸,演变成全国轰动的撕咬大战,都是这个原因。
人情之偏,爱恶为甚,内无知人之明,外有毁誉之蔽,鲜有能至当而不易者。
人之不能辨惑,主要根源就是自己的好恶。对一个人本来挺好的,听到一句别人传来的话,马上就把他否定了。不能做到对一个人,评价准确恰当,而且始终不改变。
如何做到不惑呢,首先我们对人类,对人性,要有一个整体的认识,我们周围的所有人,都在这个范围里,都是人,既没有天使,也没有魔鬼。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不要把他当男神或仙女,拼命给他加分,你接纳TA,喜欢TA,看到TA的好,也看见TA的不好。当你们的关系结束的时候,不管是男女关系,还是合作伙伴关系,不要人前人后去说他坏话。
燕国将领乐毅说过一句话:“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这就是德。不要翻脸不认人,要翻脸了还能认人。“崇德辨惑”,核心是突破自己的好恶,不以自己的好恶情绪为标准,真正做到“主忠信,徙义,崇德”。
当你们翻脸不认人,相互开始撕咬的时候,双方恨不得告诉全世界,对方有多坏,但是呢,除了伤害自己,你们什么也改变不了。因为其他人的态度,也是受他们的好恶情绪左右。你的朋友同意你,他的朋友同意他,有什么意思呢?
最后还有一句,“诚不以富,亦祗以异”。这是《诗经・小雅》的一篇,《我行其野》,讲一个姑娘,被丈夫抛弃,走在回娘家路上的思绪。丈夫另结了新欢,“不是因为她家有钱,是你的心变了吧”。别人没有变,只是你变了心,自己变了心,干吗说别人不好呢?
认识到这一点啊,还可以少跟人翻脸。说人坏话,就是把人往坏处推;说人好话,就是把人往好处拉。咱们不说人坏话;别人说我坏话呢,我也不计较。这就是孔子说的,四十而不惑,六十而耳顺,不受别人的话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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