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红楼梦早期传播

第三讲  《红楼梦》的早期传播

喜马拉雅的听众，大家好，欢迎听马瑞芳品读红楼梦续，后四十回。

我们今天讲《红楼梦》的早期传播。而《红楼梦》的早期传播产生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使后代读者能够看到比较接近曹雪芹原稿的《红楼梦》

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在他生前就在两个圈子传播。

一个圈子我把它叫曹氏家族亲友圈，他们读的本子是《石头记》，这个版本里有时出现《红楼梦》三个字，这些读者边看边抄边点评，不止一次看，不止一次抄，不止一次评。结果留下现在还能见到的多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抄本，这些人以脂砚斋、畸笏为主，可以基本看作是曹家人，也有个别评语出自朋友比如宗室(皇家)著名诗人敦敏敦诚兄弟之手，脂砚斋评阅最早，评语多而重要，畸笏后来参与，评语也相当重要。

另一个圈子我把它叫天潢贵胄圈，天潢贵胄，是天定贵族，皇族。他们读的本子是《红楼梦》，看完后用诗歌发表评论，留下曹雪芹生平和《红楼梦》构思线索，这些人以永忠、明义为主，他们是宗室诗人（皇族诗人），永忠是康熙皇帝嫡系玄孙（他的祖上是康熙十四子胤禵，雍正夺嫡重要人物），明义是都统傅清之子。乾隆的头等侍卫墨香看《红楼梦》时间更早，但没写诗歌。遗憾的是，永忠、明义、墨香既没有抄录也没有点评《红楼梦》，也就没传下他们看的珍贵抄本。他们的诗歌对理解曹雪芹及《红楼梦》很有价值。我们看看永忠非常著名的诗《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三绝句（姓曹）》：

     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

     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其一）

     颦颦宝玉两情痴，儿女闺房语笑私。

     三寸柔毫能写尽，欲呼才鬼一中之。（其二）

     都来眼底复心头，辛苦才人用意搜。

     混沌一时七窍凿，争教天不赋穷愁。（其三）

永忠的诗写于乾隆三十三年，曹雪芹已去世数年。永忠感叹曹雪芹妙笔生花，生动逼真描绘精彩之至的人物，他想唤醒去世的曹雪芹，跟他痛饮一醉。永忠感叹上天不公，像曹雪芹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能让他穷愁而死呢？永忠的诗很能说明《红楼梦》的写作水平以及在当时的影响。

明义《题红楼梦二十首绝句》，写于曹雪芹生前几年，我们看看最后三首：

     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之十八）

这首诗透露了曹雪芹笔下林黛玉生前跟贾宝玉红丝已系，也就是已经订婚。因为林黛玉死了，两人婚姻成空，明义幻想得到返魂香，让宝玉黛玉因为死亡而断的红丝重新接续起来。

     莫问金姻与玉缘，聚如春梦散如姻。

     石归山下无灵气，总使能言亦枉然。（之十九）

这首诗写跟随贾宝玉到人间漫游的石头已经回到大荒山，曹雪芹已经完成石头记录人世沧桑的整体构思。 

     馔玉炊金未几春，王孙瘦损骨嶙峋。

     青蛾红粉归何处？惭愧当年石季伦。（之二十）

这首诗写贾宝玉穷愁潦倒，他周围的红粉佳人不管是黛玉还是宝钗都转眼成空，他连饭都吃不饱，瘦骨伶仃，比当年石崇还惨。明义看到了曹雪芹描绘的贾宝玉等人物的最后结局。

明义这三首诗，而且不仅这三首诗，它总共是二十首诗，写的内容都有现在看不到的曹雪芹在《红楼梦》某次手稿中已经描写过的小说情节。

永忠和明义的诗说明，曹雪芹的《红楼梦》在他生前已引起皇室的关注。

永忠和明义看到的是《红楼梦》是什么样子？2004年我写过三篇总共七万字论文，论《红楼梦》成书过程、明义看到的《红楼梦》是什么样子？冯其庸先生建议蔡义江先生帮我看稿，蔡义江先生虽然不完全同意我的文章里边某些论点，比如，我认为《凡例》是曹雪芹亲自写的，蔡先生却认真阅读，给我写了三页纸的信鼓励并指点。根据蔡先生意见修改后我的三篇论文发表在当年的《红楼梦学刊》。我通过一首一首仔细剖析明义二十首诗，分析《红楼梦》成书，推测永忠和明义所评的《红楼梦》是怎样一本书。这些论述收进我的专著《中国古代小说构思学》有关《红楼梦》一章，感兴趣的听众可以找来看。这样的研究理论性、专门化很强，就不在这里向听众朋友介绍了。

曹雪芹这两个读者圈留下了千古之迷：一是这两个圈子互相没有交叉，或者是他们曾经有过交叉却没有文字材料传下来。二是他们看的是曹雪芹给的不同版本，脂砚斋看的是《石头记》，永忠明义看的是《红楼梦》。

既然皇室诗人看的《红楼梦》没有传下来，我们还得重点关注脂砚斋和畸笏。他们对《红楼梦》的流传，对我们现在看到的《红楼梦》前八十回，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先看看他们可能是什么人。

对脂砚斋，红学界有各种说法：曹雪芹自己；曹雪芹的叔叔；曹雪芹续娶之妻也是小说里的“史湘云”（周汝昌的说法）；曹雪芹的兄弟……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赵冈教授在美国发表文章提出：脂砚斋是曹天佑，是曹顒的遗腹子，是曹寅唯一的嫡孙。他有名贵的红丝砚。曹家有祖传名砚，脂砚斋是曹家名贵砚的继承人。1980年杨光汉教授在《脂砚斋和畸笏叟考》提出：脂砚斋是曹颙的遗腹子曹天佑,和曹雪芹是同岁的兄弟。他们青少年时代在一起度过，休戚与共，情同手足。

1980年戴不凡在《畸笏即曹頫辨》提出：畸笏是曹頫，曹雪芹的父亲，是故意让《红楼梦》后三十回“丢失”的千古罪人。2004年蔡义江教授在《红楼梦学刊》发表《畸笏叟考》，详尽论析畸笏即曹頫，以及他如何迷失了《红楼梦》后三十回。

我同意赵冈、蔡义江教授的观点。脂砚斋是曹天佑，畸笏是曹頫，他们是脂评最主要的作者，曹頫对曹雪芹《红楼梦》后三十回的迷失有责任。

曹天佑是曹雪芹的堂兄弟，曹雪芹和曹天佑出生月份接近，类似一对双胞胎。《红楼梦》描写贾政的笔墨很像儿子写老子，畸笏评《石头记》的笔墨很像老子评儿子所写的东西，比如命芹溪删去这样的话，说的是令曹雪芹删除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这段描写。贾政是朝廷额外赐的员外郎，曹氏家族中有明确记载做过员外郎的就是曹頫，推论曹頫即畸笏有道理。曹頫继承了曹顒的官职，为感谢皇恩，给当年所生儿子取名“曹霑”，“霑”即深荷皇恩之意。曹頫做过官又被免官，故以“畸笏”自嘲。

脂砚斋开始评点《石头记》时，曹雪芹的小说已基本完成。脂砚斋、畸笏和曹雪芹的关系有三点值得注意：

第一点，脂砚斋、畸笏和曹雪芹共同生活的家庭与贾府相似：

比如第五回“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甲戌本有一则侧评：“非经历过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说明脂砚斋经历了《红楼梦》描写的相同家庭变故。

脂砚斋经常从曹雪芹作品中找到家族的昔日记忆，畸笏喜欢用“叹叹”、“宁不悲乎”、“宁不痛杀”等语式，非常易动感情，说明他对曹家的败落感受更深。曹頫因为雍正皇帝借口他骚扰驿站而罢官、枷号，深感对曹家败亡有罪，特别容易对小说的类似描写产生联想。

第二点，脂砚斋认为曹雪芹和他自己都是贾宝玉的原型，认为《石头记》许多细节直接从他的生活取材，他还透露出：他的生活和曹雪芹同步进行，也就是说，脂砚斋和曹雪芹经历了共同的童年生活。如：

第一回石头“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脂砚斋批：“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

第三回描写贾宝玉“色如春晓之花”甲戌本批语：“‘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放声一哭。”

第七回贾母见秦钟给了个荷包和金魁星，甲戌本批语：“作者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　

第十七至十八回贾宝玉听说贾政进园“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庚辰侧评：“不肖子弟来看形容，余初看之，不觉怒焉。盖谓作者形容余幼年往事，因思彼亦自写其照，何独余哉？信笔书之，供大众同一发笑。”这段评语是脂砚斋和曹雪芹经历了共同童年生活的有力证明。　

贾府的仆人向宝玉讨字，甲戌本批语：“余亦受过此骗，今阅至此，赧然一笑。此时有三十年前向余作此语之人在侧，观其形已皓首驼腰矣。使彼也细听此语，彼则潸然泣下，余亦为之败兴。”

《石头记》前部写的贾宝玉是个十岁多公子，脂砚斋回忆三十年前他自己正是这样的年纪，也遇到类似的情景。脂砚斋以宝玉原型自居，说明宝玉形象汲取了脂砚斋一些成分。　　

第三点，畸笏曾无意中向曹雪芹提供素材再到书里边“对号入座”：

曹家极盛时期的事，主要由曹家老人包括畸笏向曹雪芹提供，组成《石头记》情节，这是个漫不经心过程，是个天外飞来、眼前拾得的过程。老人“言者无心”，曹雪芹“听者有意”，在曹家昔日繁华荡尽，曹氏家族普遍失意、东山再起无望、不断追忆昔日辉煌的漫长岁月中，畸笏叟等老人像安史之乱后“白头宫女说玄宗”，一杯清茶，几杯村醪，将曹家盛世娓娓道来，日积月累，所述甚夥，长久留在曹雪芹记忆中，当他写《红楼梦》时，这些陈年往事自然而然到他笔下成为素材，当畸笏在《石头记》中发现小说情节与熟悉的往事似曾相识时，惊喜、感叹、大动感情，例如：

庚辰本第十三回秦可卿托梦一段眉批：“‘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

第十七至十八回在宝玉“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行间批：“批书人领过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姊先（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贾政向元春颂圣，庚辰侧：“此语犹在耳。”元妃将宝玉携手揽于怀中，庚辰侧：“作书人将批书人哭坏了。”　

这一系列批语流露出，曹雪芹所写的事件，是批书人经历过的。元春形象是将曹寅做福晋的女儿提升为王妃。曹寅之女做纳尔苏福晋，是曹家地位提升的原因之一，但曹寅这个女儿早早去世，没能庇护曹家，曹頫因其王妃姐姐去世早而成为“废人”，“废人”就是不能做官的人或罢了官的人。“畸笏”是做过官却没做到头或下台的意思。畸笏看到《石头记》这段描写伤情，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曹頫因骚扰驿站被抄家、枷号，大赦后没再做官。他的经历和“废人”正相符合。

“贾元春才选凤藻宫”甲戌回前批很重要：“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元春归省写太监活动，庚辰侧：“（难）得他（写）得出，是经过之人也。”

脂砚斋畸笏并没有指导、左右曹雪芹的创作。经过畸笏“指点”删去的章节只有秦可卿这一段文字而且曹雪芹故意留下了不写之写，说明曹雪芹在不得不接受曹頫的意见时，对如何保持原来的构想不屈不挠。当曹雪芹《红楼梦》天马行空的麒麟车构思启动时，脂砚斋总想让作家的天才思路拉回到自己亲身经历的牛车上。脂砚斋和更有发言权、可令雪芹删去秦可卿上吊等情节的畸笏，一直想干扰曹雪芹的创作，幸运的是这一干扰发生在《石头记》已成完璧之时，他们不管怎么说长道短，已都改变不了《红楼梦》完整的艺术世界。可以这样说：《石头记》或者说《红楼梦》是杰作，实在拜脂砚斋、畸笏插手曹雪芹的创作很晚所赐。

历史应该感谢脂砚斋的是，他动员曹雪芹放弃了写一部传奇，也就是写一部戏剧的打算，集中精力写一部小说。第二十二回，宝玉因与黛玉闹矛盾而写《寄生草》，庚辰本夹批：“看此一曲，试思作者当日发愿不作此书，却立意要作传奇，则又不知有如何词曲矣。”

《红楼梦》是中国古代最精彩的小说，遗憾的是，这部最杰出的小说却成了断尾巴蜻蜓。曹雪芹写完了的后三十回又是怎么迷失的呢？哪个人应该对这件事负责？我们下次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