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马是会飞的。
马在跑的时候,我们看不见它的翅膀,就像鸟在飞的时候看不见脚一样。我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是看不见的,譬如何雅文的歌声,或者是孔兆年的潜水艇。
我把这个令我着迷的想法告诉狼狗,他很有耐心地听我说完,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过了两天,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辆嬉皮摩托车,前轮的挡泥板上方还有一只金光闪闪的老鹰。他骑到防空洞外面,油门加得像放鞭炮似的,然后把我和孔兆年从防空洞里喊出来,说:
“怎么样,会飞的马,屌吧?”
我感到颇为失望。孔兆年围着车子转了一圈,想把化油器上的油管拆下来用,狼狗把车子一歪,加足了油门一溜烟儿闪了,他从车上站立起来回头对孔兆年说:“切你妈个头——”
那段期间,我时常不知不觉地在心里反复唱着那首《在银色的月光下》:
我骑在马上,天一样的飞翔
飞呀飞呀我的马,朝着他去的方向
飞呀飞呀我的马,朝着他去的方向
…………
哼着哼着,我的心里便会浮现那个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少年。在万籁俱寂的夜空下,皮肤黝黑的少年在波光粼粼的金色海面上随波逐流,载浮载沉……海平线的那端,无垠的银色月光里,一匹泛着蓝光的白马像流星一样划过天际。面对这幅景象,少年眨眨眼,停止了滑动,只露出头部在水面上;然后,他像一艘潜水艇那样再度沉入水里去……四下优美寂静,连一声叹息也没有。
我不时地会想起这个身体瘦小、皮肤黝黑、优游于汪洋大海的少年。有时,我想象那就是我自己,但大多时候,少年的脸孔会从一个模糊不清的灰影中,慢慢显现出鼻子、嘴唇、眼睛,然后,我看见了孔兆年。
对于自己那么容易沉溺在一些不副实际的胡思乱想之中,我感到百思不解,后来,我才渐渐发觉这是一点也不足为奇的。
有一天,那是一个平凡的周末下午,离我们村子不远的体育场中央临时搭了一个很大的帐篷,狼狗带着我和孔兆年从帐篷入口另一头钻进去的时候,大象表演刚刚结束,我们挤到观众席最前面的地方,紧挨着表演台席地而坐。孔兆年在走道上捡到半盒爆米花被狼狗一把捞走。下一项表演者出场的时候,狼狗的口哨声吹得特别响,听起来还带有一股浓浓的奶油味。
灯光霎时暗了下来,只剩下一束光打在舞台中央。一个穿黑色燕尾服的大鼻子外国人手上举着一把大锯子,另一个露出半边屁股的金发女子躺在一张大桌子上,大鼻子魔术师不慌不忙地拿出一个黑盒子扣在她的脖子上。光束闪烁起来,急切的鼓点像上满了发条似的绷得紧紧的。大鼻子拿起锯子往那女的脖子上刷刷锯下的时候,我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狼狗的眼珠子差点儿没掉到爆米花的纸盒里去。全场响起沸腾的掌声,大鼻子走到我们面前,从狼狗的手上拿起一颗爆米花放进那个女的嘴巴里,她面带微笑地咀嚼起来,还对狼狗眨眨眼睛。
马戏表演结束之后,狼狗用他的嬉皮车载着我和孔兆年去“补习班”(欣欣百货地下一楼的小电影院)。和往常一样,狼狗跟看门的袋鼠明互相骂了一句脏话之后,就领着我和孔兆年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我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孔兆年则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就像是走进文具店里那般自然。袋鼠明这个绰号是狼狗帮他取的,因为他老是拎着一个大红色的登山背袋去狼狗他老爸的吴家小铺租小本的,一租一大袋,租完便两手穿过背袋,兜在肚皮上,鼓鼓的袋子往下坠,脖子底下两只手臂细细的,真的很像一只袋鼠。
戏院不清场,唱完“国歌”放宣导短片,电影结束后休息十分钟又唱“国歌”。地面上到处是瓜子、花生壳,铺得厚厚的一层,摸黑拣位子的时候,脚踩在上面咔吱咔吱地响。我一直很喜欢这种没人扫地、没人聊天的调调儿,坐在座位上,好像藏在一个史前的石洞里。
我注意到在前排正中的座位上经常坐着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中年人,他的头皮光秃秃的,随着影片正反射不同强弱的光谱,我每次来都会看见他的后脑袋。
那天,狼狗去贩卖部跟袋鼠明的马子小娟要瓜子和面包的时候,片子突然中断,天花板上的日光灯管闪了三次。孔兆年机伶地拉着我躲到贩卖部的贮藏室里和狼狗会合。后来走进来两个“条子”,袋鼠明跟在后面。“条子”走到前排查问那个胖胖的中年人,我们三个躲在一排泡面箱子后面,同时听见那头清楚传来袋鼠明说的这句话:
“他是个瞎子啦!”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实在很想大笑,狼狗比了一个手势叫我们不要出声,自己却憋不住用嘴巴猛啃纸箱子。
之后,我们三个去“补习班”经过袋鼠明的时候,总要指着对方说:“他是瞎子啦!”然后装成瞎子攀着前面人的肩膀慢慢鱼贯走进去。这句话成了我们免费通行的暗语。
那个秃顶的中年人依旧坐在他的老位子上,依旧比我们早到,比我们晚走。
我始终相信他真的是个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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