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哥三版(贺晓林)

2023-08-16 12:10:2528:11 4424
所属专辑:配乐散文
声音简介

憨哥  作者贺晓林 陕西渭南市作协会员

 

我的大哥先天智障,村里人都叫他“憨憨”,可我觉得大哥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憨,他仅仅是有点儿老实、有点儿木讷,却又特本分、善良。我来到人世间的时候,大哥已是二十出头的汉子了,要不是因为他弱智,没准儿,母亲也该做奶奶了。

生我的那天,母亲还在地里拾棉花,突然一阵临盆阵痛袭来,父亲便用一辆小土车把母亲拉回了家.。父亲把母亲扶上了老土炕,炕洞里烧一把柴火,炕沿下洒下一片草木灰,翻出来那把平日里用来剪布扩鞋底子或者又剪过脚指甲的铁剪子,随后,他才转过身板着脸去喊邻家的婶子来帮忙接生了。那时,我最小的哥哥已经十六岁了,相隔这么多年再分娩,母亲也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在一阵疼死疼活地嚎叫,一番怨天恨地的拍打,再加上叫爹喊娘求先人的呼喊声中,弱小的我来到了这个原本就缺衣少食的家。

倒是接生的婶子比我娘还稀罕我。她大呼小叫的喊着:

 “哎吆吆!老嫂子,是个女娃娃么,你看,你看,这娃多灵性些,刚落草,眼睛呀就瞪的圆溜溜的,双眼皮皮呀眨得扑楞楞的,呀!肯定是个美人胚,不像她哥哥们,落草四五天都不会睁眼看看喂奶子的妈,嗯,喔瓷一个个地跟砖一样。”

任凭婶子夸我有多么的灵性和长的俊,可母亲就是不动心,反而是一脸的阴沉:“妹子,你要是稀罕她,就抱到你家养吧,我家的娃太多了,唉!我这烂肚子真能生呢,老大是个憨憨,又生下这女子……”

“咋些?你不爱?三个儿儿加上这一个宝贝女子,老嫂子你就捂着被窝偷着笑吧。”

“唉!……”母亲叹息着,心里凉透透,声音中满是疲惫和忧伤。

送走了邻家婶子,母亲和父亲的脸也越拉越长了,看来,我的确成了他们的累赘。“不行就给人吧”“快帮我打听下,谁家缺娃娃哩?”;“求你了,把这娃送给你家吧,要不要,要不要呀。”那几天,这是我父母向前来串门子的村里人说的最多的几句话。也就在那几天,我有了自己的名字---“多多”。“多多”这两个字今天读起来算的上是比较时尚的字眼,可我父母当时给我取这名字,寓意却只有一个,这个家里我实在是太多余了。

生下我以后,家里也只有我那被人称作憨憨的大哥最高兴,他逢人便说,有妹子了,有妹子了,妹子长大出嫁,他就是的压轿娃,将来也就有人喊他大舅了。其他的两个哥哥对我不冷不热,因为他们觉得母亲本该做奶奶的人了,竟然还给他们生下一个小妹子,这似乎让他们在人前多少有些丢脸。

六十年代的我家,常常为隔天的口粮发愁着,母亲的奶水根本不够我吃。我每天也只能将就喝些淡淡的杂粮糊糊儿,以至于营养严重不良,没出百天突然就发烧的要紧,这一烧,把村里的土医生整的束手无策。

最厉害的那两天,我不吃不喝,不拉不撒,不哭不闹,就那样迷迷糊糊的睡着,母亲说,我当时就是比死人多了一口微弱的气儿。我一天比一天迷糊,终于,父母还是决定放弃我。一个漆黑的晚上,父亲用一床破旧的棉被裹了奄奄一息的我,急促促的做贼一般赶往了村子的后山……。

后半夜,大哥的房间传来我的哭声,父母吃惊了不小。原来,那几天大哥憨病又犯了,夜很深了,他依然游走在村子边的小路上念念叨叨。微微的月光下,他发现父亲抱着什么东西急匆匆向后山赶,等父亲转回来,却空着手,怀里已经没有了出去抱着的包裹。他躲过父亲,傻乎乎的向山后走,突然一阵哭声让他驻了足,他一见是我,一股脑抱起朝着家的方向狂奔。

父亲气急败坏双目通红,用打犟驴的皮鞭狠狠的抽打着大哥,大哥撕心哭着,抱着头一个劲哭喊着:“不要扔掉我妹子,不要扔掉我妹子。”母亲进屋压根没拦住父亲的意思,她抹着眼泪,抱走了哥哥炕上本该遗弃的我。

大抵命贱的人总会有老天爷的庇护吧,过了那晚,我的病竟然慢慢地好转了。也就从那天起,我那憨哥总是把我紧紧的看着,形影不离的紧盯着,时刻耽心父亲会不会又把我扔到后山去。

我四五岁的时候,果然就验证了当年婶子的话,我确实比其他孩子机灵了许多。父母不再嫌弃我了,二哥也结婚生子了,母亲藏点好吃的都给了她的小孙孙,而我,只有憨哥整天陪伴着,我喜欢他把我架在他脖子上田间地头乱跑。吃过田地里的嫩豌豆,摘过荒坡上的野果儿,有一次,他为了嘴馋的我竟然去偷了生产队里并没有成熟的大西瓜。

一天,生产队长突然来到我家,劝说我大哥去黄河岸边参加抽黄工程的劳动。起初,我父母并不同意,可队长说,我家人口多劳力少分粮食困难,再说抽黄工程活儿简单,拉土,垫土,拉石头,抱石头,地里的庄稼活儿我憨哥做不了,可干这活绝对没嘛哒,纯粹的力气活,不使脑子,人家指到哪,你就干到哪。我大哥其实不想去,他丢不下我,他说:

“我不去,我不去,我走咧,我妹子没人管,咋办呀?”

“你就去吧,管你妹子有大呢。”父亲说

“我不去,我不去,我走咧,你又把我妹子撂到后山咋办?”

大哥的话还没完,原本在墙角抽烟的父亲噌的窜起身子,在大哥的脸上“啪”就是一计响亮的耳光,他恼羞成怒:“日你先人哩,你说,谁把你妹子撂咧,你狗日的会说话不,你走,快叫喔大石头把你怂塌死吧,你死了,这家人才清闲了,我哪辈子把人亏咧,生下你,你,你这个光能吃饭拉屎的冤孽……”

因为大哥的傻,父亲全不给他点点的颜面,生产队长还在家坐着,他就这样打骂我大哥,也全不顾咒儿子早死的作孽话。

第二天,生产队套上了几辆骡马大胶轮车,辆辆车红旗招展,除了一捆洋镐、铁锨农具,还挤着一群身強力壮的庄稼汉子,看来打算常年作战,他们的屁股下是各自捆好的被褥。村上举行了欢送会,车队准备往黄河岸边的东王公社行进。此刻的骡马车上也坐着那个疼我、爱我的憨大哥,他单薄的身子骨被几个强壮的汉子挤在马车最后端。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不停抹着眼泪,我看他一眼,就仰着脖子使劲,再看一眼再仰着脖子使劲哭……

大哥离开家已经四五天了,家里人依然很忙,依然只照顾我的小侄子,并没人顾及我。每天,我都会趴在村头的石狮子上,盯着那条回村的黄土路,盼我的憨哥哥快点回家:“哥,快回来,我饿咧,哥,快回来,我饿咧……。”

 迷迷糊糊,我闻到了蒸馍的香味,诱人的馋,眼都来不及睁,嘴巴使劲往下舔,下巴边那冰冷的石头狮湿漉漉一大片。

“多多,多多”是大哥的声音。我赶紧瞪大了眼睛,真的是我的大哥。他廋了许多,一脸的灰土,咧着憨憨的嘴巴使劲冲我笑。一把就把我抱起来,那坚硬的胡茬子扎的我好痛,他抱着我自顾往家里走,一进屋,粗糙的大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杠子蒸馍:“妹子,快吃,快吃。”我赶紧夺过来,狠狠咬了一口,可真香呀,馍里面还夹着一块小肉肉呢。吃过几口,我再告诉他:“大哥,这馍馍真好吃,你下回再给我拿些好吧。”我可怜的憨哥虽然有些难色,但还是答应了,答应很干脆:“嗯,没问题,等哥下回再回来,还给你拿来!”

在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总能等到憨哥专门为我带回来的麦面馍,但为了那些蒸馍我憨哥曾付出了很大代价,是我后来才听人说的。他被人打过,挨过批判,罚过站,后来大家知道他有残障了,才没人和他计较,大家也都知道了,已近三十的大哥家里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妹子。就为给妹子送一个杠子馍,好几次,他都是连夜小跑赶脚,又不等天亮社员们上工再返回东王公社。从工地至家,来回近乎六十里的路程呀,但我的憨哥当年却真的就这样做了。

记得我读小学了。夏天热,大哥端着搪瓷缸给我送一杯井拔凉;冬天冷,大哥会把火盆烧的热烫烫,摆在我的课桌上;要是遇到了雪雨天,他怕湿了我的鞋子冰着我的脚,哪怕自己光着脚丫,他背着我上学,等放学他又把我背回到家中。

后来我去了县城读高中,那个时候我们上学得背干粮留校住宿,每个星期天回家取干粮,一次带足六天的馒头难免会发霉发酸,所以,每到星期三的下午,母亲就让我那憨哥从家里再送来下半星期要吃的馒头。我读初中和高中共六年,大哥也就背着馒头送了六个春秋。

时光如梭,不知不觉,大哥也将四十岁的人了,慢慢的大哥对我竟有了些许的生分,憨憨的笑容依旧,却很难再拉着我的手走几步,他每次送馍馍也总是悄悄得来,悄悄的走,从不多说一句话。不知底细的人,很难看出大哥是个低智商的人。期间,班里的好多同学误认为大哥就是我的父亲。

十八岁那年,我高中毕业,如愿考上了心仪的大学。

一九九零年,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两年后,我那位白马王子终于来迎娶我了。我看到,已步入天命之年的憨大哥脸上有了难以掩饰的笑容,因为他老实,有人起哄逗他的乐子:“憨老大,妹子要出嫁了,该你做‘压轿娃’了。”

“去!去!看我笑话。”大哥红着脸避得更远了,那神情宛如娇羞的小孩子。

我被爱人抱上了婚车,母亲安排另一位远房亲戚做‘压轿’,我立刻拦住了,坐在婚车上,我使足了力气喊我的大哥:“大哥!大哥,大哥你过来。”

亲戚们惊呆了。

大哥一步三挪犹犹豫豫老半天才走到我的婚车边,他并没有穿做新客的衣服。看来我的父母压根就没打算让大哥送我出嫁,我能理解他们,他们是怕我哥在人前给我丢面子。

“怎么了,多多?”

“哥,您上车吧,坐在妹子前面,今天必须是您‘压轿’送妹子出嫁。”

“我……!我……!我,不行吧。还是听咱妈的话让别人……”

“哥,我就要您送,只有您最合适了,您要不送我,我就不出嫁了。”我的话很坚决。

“多多,多多,让你哥压轿怎么行呢,他都近五十的人了,怎么能做‘压轿’的,再说他一个憨憨,有时候话都说不清,让亲家那头笑话咱不懂规矩,不合适呀。”不知是哪位亲戚说。

“可他是我亲哥哥呀,丢啥人嘛!”听这话,我更着急辩解。

“今儿个非得我哥送我出嫁。咱村不是讲究让亲兄弟‘压轿’吗?他再憨,他都是我的亲哥,他再傻,他对我的爱可没一丝丝的傻,没有我大哥,也许这个世上早就没有了我……。”

后来,大哥在亲戚们的劝说下,终于换上了新衣服。出嫁的婚车缓缓的启动了,伴随着一阵喜庆的炮竹,坐在车前的大哥颤巍巍地又抹起了泪眼。这一幕,车窗外我的母亲哭了,父亲眼红了,流着泪的还有我好多好多的亲戚。

出嫁后十来年的功夫里,原本亲亲的弟兄几人皆因侄子们的长大、要娶妻生子了,两个哥哥也都挪出了老宅,过起了各自的小日子,一个大家,散分成三条巷子的三个院落。随着已经年迈的父母相继离世,我落生的那个老宅,便留下我的大哥独居着。他的生活除了两位兄长在照顾,他自个儿也到处乱跑捡些废纸、破烂,卖点小钱儿。

几次回娘家看望他,看着神情又有了几丝恍惚的大哥,我的心中别提有多难受了。三哥背过身悄悄告诉我,大哥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好多年从没再犯过的憨病,今年他已经发作两次了,听了这话,我的心是一种被撕开般的疼痛。

二零零八年,大哥六十岁了,我和哥哥们做出决定,准备送大哥去县城的敬老院让他安度晚年,费用由我们兄妹三人共同承担。回到娘家,我把兄妹们的决定告诉大哥,大哥开始还满心欢喜,可后来又心思重重他喏喏地念叨着:“不麻烦你们了,住在敬老院里得花多少的钱呀?”

“这个不用你管,这是我们兄妹应该做的”我一再的在叮嘱他说。

第二天,我们去村里接他。老家的大门虚掩着,他住的那间破屋似乎有过刻意的收拾,不算干净,但比较整齐。我院前院后喊了一通,就是没个人影,还是三哥眼尖,他见炕墙上放着一个小提包,里面一团厚厚的塑料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一叠零钞,有一毛的,五毛的,一块的,五块的,有几张比较新的百元和五十元的大钞,我认得出,应该是兄妹们平日里给大哥的零花钱,三哥大概数了数,足有两千余。看着这一切,我心中立刻有种不祥之兆。

“唉!大哥该不是又犯病了吧?”二哥说。

“我看不像,昨天还好好的,看样子是故意离家出走了,你们不觉得他这一切是有准备的吗?”三哥紧跟着说。

我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立即喊了声:“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出去找呀!”

我们兄妹三个还有家里的侄子们赶紧冲出门去,扯起了嗓子:

“大哥……”“大哥……”

“大伯……”“大伯……”

“大舅……”“大舅……”

一大家子里里外外三辈人,加上村里帮忙的亲戚几十口人在村里村外、山前山后喊了个遍,最终还是没看到我可怜大哥的人影影。

以后的几个月,我跑遍了县城的村村镇镇,临县邻省,把寻人启事贴了一波又一波,从不信巫的我竟然也求签打卦,大哥依然没一丝丝线索。我甚至也想到最坏的结果,把枯井、深沟、河流都找遍了,大哥依然无影无踪。他是一个智障人呀,难道在人间蒸发了……。

 

二零一五年的春节前夕,又想起我那亲亲的大哥。掐指算算,要是他还能活在世间,过了这个年,应该七十岁了吧。我忍不住打电话再问娘家的三哥,他告诉我大哥仍没有消息,我泪眼婆娑。

哥!我那憨憨的大哥呀!四十多年前,咱村后山的小树林里,你能找回被父亲丢弃的妹子我,可你偌大的人,如今妹子怎么就找不回你呀。

哥!要是你还活着,就请你回家看看吧。

哥!要是你已经离开人世了,求你,今晚就给妹子托个梦吧……

用户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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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冈毅志

👍👍👍

1781531jmar

美文太感动人了!

静璇朗读 回复 @1781531jmar

谢谢!

心悦_SY_

这样的美文,感人情节,加上声情并茂的朗读,真是一种极致的精神享受啊!!!真赞

静璇朗读

喜欢您的文字,平实,贴进生活。所以,就读了。您满意才好。

贺晓林

谢谢静璇老师再次朗读我的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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