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吟》：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你会爱我到永远吗？

白头吟【卓文君】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完整文稿

（独白）卓文君：在春天的一面闪亮的铜镜里，我发现了今生第一根白发。窗外早晨的阳光照着这根白发，这样刺目，这样耀眼，就像是用银子做成的。我赶紧喊我的小丫头篆儿帮我把它拔下来……我微笑着看着她说，我老了，连白发都有了。篆儿赶紧跪下来，说，主母才不老呢，白头发有什么新鲜？小孩子头上也会生出来一两根的。主母如今的容貌，依然是这样华美、富丽，就像是早上的太阳一般可爱，让人不忍移开眼珠。虽然她是这么说，可我还是免不了忧伤。我的确老了。我头上的白发，毕竟不是小孩子偶然生出来的白发，它是岁月对我的警告。

那一年，蜀郡临邛（qióng）县的巨商卓王孙家里，有个女儿新寡，一个人住着一所院子。她才只有十七岁，临邛人都说，她眉若远山，脸若芙蓉，是个极美的女子。而这一年，梁孝王去世，名满天下的才子司马相如失去了他的靠山，回到了家乡蜀郡。因为跟县令王吉有旧，相如来到了临邛，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千百年间已经被无数戏文演绎过了。

《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作为汉大赋最重要的作者，司马相如拥有让整个时代仰望的才华。大赋是一种把汉语的形式之美发展到极致的文体，无论是字形还是音韵，皆铺排得华丽丰赡，那时，相如还没有写出让他不朽的《子虚赋》《上林赋》，他只是一位出色的读书人，懂得如何雕藻辞章，让句子充满令人目眩神迷的美。这一曲《凤求凰》宛如天外清音，这位弹琴的男子仿佛是神仙下临，谁能抵抗住这种魅惑？何况，她是卓文君，一个以善于鉴赏音律、富于文采著称的女子。

（独白）卓文君：这是什么样的琴声，又是什么样的情话呀！弹琴的那位男子，我好像见过他，在今夜的月华下，他的白衣仿佛浸透了月光。我想要跟他走！这一句句的琴声都在呼唤我！我听见他在唱：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天哪！相思就好像毒药，让他垂垂欲死了吗？好想把那可怜的书生的头抱在怀中，用甜蜜的话灌满他的耳朵，让他复活……

接下来发生的，就是堪称古典浪漫最高潮的“夜奔”。趁着夜色，逃出樊笼，奔向自由，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样重大而冒险的选择，一生中，有一次就够了。一千年中，有一个这样的人，也就够了。文君是历史上第一个“夜奔”的女人。卓王孙的女儿，因为听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子半夜演奏的一曲清音，便丢下一切，跟着他去了！整个临邛震动了，整个蜀郡震惊了，整个长安也沸腾了！在当时，很多人把这件事，看作是卓王孙家里的一桩丑闻。

他们两人来到了司马相如的家中，文君才发现，这个从天而降的才子，原来家徒四壁，穷得除了身上的衣服，简直一无所有。司马相如以为，这个女人跟他出走，势必是不顾一切的，为了爱情，她可以跟着他忍受贫困。可他还没有弄明白，他身边的，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独白）卓文君：离开临邛的那天他曾问过我，他问我怕不怕。我反问他：怕什么？有什么可怕？他轻轻说了四个字：飞短流长。我不禁笑了起来。不错，临邛是个小地方，我知道他们会怎么样地说我们……可是那些把我们的名字挂在嘴边的男女，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大串的珠子和宝石，他们没见过那一把叫做绿绮的琴，那可是上古流传下来的，能令我们走过的地方仙音环绕；他们更加没有见过爱情。我会怕他们吗？我为什么要害怕呢？

卓文君没有在相如家中住几天，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司马相如跟他一起，回到临邛去。父亲，是不会接纳他们的。卓王孙那座占了半个城的大宅，他们是回不去了。可是文君自有办法。她让相如与他开了一家小酒铺，相如在后厨洗盘子，而文君当垆——就是站在柜台上卖酒。

继两人夜奔之后，“文君当垆”这件事，又一次成了朝野新闻。这两位昔日很难走入大众视野的明星人物，突然间混入市井，千载之下，我们仍然可以想象：整个临邛县城里的人，是怎样津津乐道，纷纷前去观赏这样难得的好戏。

卓王孙，这个以财富著称的男人，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女儿一样强大。眼下发生的事情给了他很大的刺激，他意识到：不能再继续丢脸了。他承认了这门婚事，给了女儿不少陪嫁。这笔钱让他们可以很好地活下去，后来，相如成为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他的才华大放异彩，他们的全部人生都富贵团圆，就像童话故事一样的美好。

倘若一个人经历过这样的爱情，倘若一个男人被一位美丽的淑女以这样的勇敢爱上过，并且成就了足以流传后世的爱情传奇，他还怎么可能爱上别人呢？他的心中怎么还容得下那些普通的女子呢？

（独白）卓文君：我的丈夫，他很快要迎娶别人了。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的第二天，我在镜中发现了一根白发。难道你是因为白发的缘故，就不再爱我了吗？你看这根白发，它难道不美吗？它像山上的雪一样洁白，像云间的月光一样皎洁。它写满了岁月，如果你真的爱我，你怎能不爱发生的在我身上那些岁月呢？你应当爱白发的女人，胜过爱黑发的女人！

那个在深夜弹琴，期待被面若芙蓉的传说中的女子听到的男人，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誓言，忘记那些欢爱和眷恋，他将迎娶别的女子，与她同枕而眠，第二日看她揽镜晨妆。他的嘴唇，依然会说那些动人的情话，只不过换成别人听；他的琴声，演奏起来还是那样悦耳，却不再是为她而弹了！

那个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夜奔的女人，那个视流言为无物，入临邛宛如无人之境的女人，她难道能够委屈着自己，跟另一个女人争夺丈夫的欢心吗？她是卓王孙家的女儿，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过去，她敢跟司马相如走，现在，就敢跟他永久别离。”文君写下的这首《白头吟》，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下，在丈夫纳妾的前夕，送到丈夫案头的。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独白）卓文君：听说你有二心，我就来向你道别了！今日我们饮酒取乐，再最后欢会一场，明天早上我们便分手了！我会离开家，走在那条护城河上，河沟里的水被河渠分成两半，有的向东流，有的向西流，就像你和我一样。当初我毅然离家跟你远行，从来不像别的女孩一样凄凄啼哭。那是因为我以为得到了一个跟我一心一意的男人，我以为我们会白头到老，一直到死都彼此相爱。可是我错了。在护城河上我看到有人钓鱼，钓竿长而柔软，钓上来的鱼在半空中摆尾，想要尽力挣扎。希望我今天能脱钩而去，从此离开你温柔的陷阱。你，作为一名男子，你应当是重情义的，在你贫贱时你爱着我，富贵时也应当一样，爱情这件事，它跟钱有什么关系呢？”

有人说，读过这首诗之后，司马相如大为感动，取消了跟那个年轻女人的婚事，重新回到了文君的身边。毕竟，不久之前，相如刚刚为陈阿娇写过《长门赋》，为这位失宠的皇后重新邀得汉武帝的恩宠。他在《长门赋》中说，“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一个女人等待她的夫君，从黄昏等到深夜都等不来，会是多么的寂寞啊！他既然深深懂得阿娇的心事，对于身边的文君，他又怎么忍心让她痛苦？

因为这首《白头吟》，相如回到了文君身旁，童话中的爱情故事，终究没有变成一个笑话。后来，李白曾经写下另一首《白头吟》，用来评论这段往事。在诗中，李白说：“覆水却收不满杯，相如还谢文君回。古来得意不相负，祗今唯有青陵台。”覆水从来难收，文君虽是收回了，可这收回来的情意，究竟还剩多少呢？

李白不信任回头的男人，我却相信，以文君的自信，对相如的回归，她欣然接受并且原谅了！一生很长，从青葱到白首，我们要经历多少考验和转变。只要到最后我们仍然在一起，我们就战胜了岁月、诱惑和考验。

勇敢的人，一生都是勇敢的。就算是满头白发，她也依然光彩照人。因为有过“琴挑”、“夜奔”那样的青春，便会有以《白头吟》挽回所爱的中年，所谓不朽的爱情，从一开始，便已注定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