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回 家 园
作者:菊香满楼
朗读:菊香满楼
我的父亲母亲都曾经是军人。
1949年,我父亲随359旅行走在向西挺进解放新疆的队伍中。一路步行过来,父亲看着部队行进搅起的漫漫黄沙和一望无际嵌满大小石头的戈壁滩,想起了家乡秦岭岭南的绿郁葱葱,那绵和的细雨,雪白的大米,还有我的爷爷奶奶。
部队到达乌鲁木齐后,一部分人留下了,父亲接到命令仍然继续西行。目的地是哪里,父亲不知道。父亲是军人,习惯了听从命令,直到十几天以后命令他们停下,驻扎在一个叫巴乌的城镇。
这是一个很小的城镇,小到从街这头走到那头用不了10分钟。街上看不到行人,偶尔从门缝里探出的脑袋也是以最快的速度缩了回去,那惊鸿一瞥的高鼻梁深眼窝让父亲有了到外国的感觉。父亲打开地图,知道了这里是古丝绸路上的必经之路,也是兵家战略必争之地。
为了减轻地方财政的困难,父亲说当年他们都不要津贴,为了节省衣服,夏天只用一块毛巾围在腰间,白天挥着镐头顶着烈日,奋战在戈壁滩,一镐头下去砸在石头上蹦一个白点,震得拇指虎口满是鲜血,暴皮的脊梁黝黑发亮,滚动着大颗咸涩的汗珠,在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延续着延安的精神,开垦出一片片新的南泥湾。夜间还要执勤巡逻,维护一方平安,哨兵肩头闪亮的刺刀辉映着边关清冷的孤月,嘶哑的二胡在豆大的油灯下撕扯着父亲映在土墙上寂寞的身影。
由于语言的不通,部队艰难地和当地维族百姓指手划脚地鱼水交融着。一直到母亲的到来,才给父亲的生活带来了一片亮丽的彩虹。
父亲记得他那天刚过了35岁的生日。他接到上级领导的电话:“上面给咱们分来了几个女兵,你明天过来挑一个回去做老婆。”话筒那边老首长在大笑。
父亲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女兵?可以……可以挑一个?”父亲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沙哑。
“当然!”老首长仍然在笑。
父亲放下电话,感觉像是在做梦。他用冰凉颤抖的手撕下一绺报纸,抓了一撮烟丝放进去,抖抖索索很久,卷好了一支莫合烟还掉在了桌子上,父亲捡起烟连划了四根火柴才点着,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良久从胸中慢慢地吐出去,淡淡的烟雾飘浮在眼前,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落,隐在他清瘦脸颊的皱纹中。
父亲一夜无眠。
第二天,父亲来到司令部,在院门外就听到清脆悦耳的女声哼唱着沂蒙山小调,这动听的歌声拂动着父亲的心,也永久地驻扎在了父亲的心中。
父亲走进院子,看到几个女兵在晾晒被褥,父亲的心又乱跳起来,低头走进老首长的办公室,老首长指着院中的女兵说,你喜欢哪个?父亲这才敢抬头从窗口偷偷地打量女兵的模样。
母亲个子不高,站在离父亲最近的位置,父亲看见她淡淡的眉毛下面那双含笑的眼睛,黑幽幽的眸子亮闪闪地会说话。母亲性格开朗大方,她边和姐妹们说笑着边往父亲这边瞥了一眼。就这一眼,定下了她和父亲的一世情缘。
父亲手一指,说,就是她。
老首长说好,叫政委和母亲谈话。
母亲低头听政委说着一言不发。最后母亲哭了,她想起了那对粉红色绣着鸳鸯的枕套。
母亲小声地对政委说,已经由姥姥在烟台定了亲,下了聘礼,不好再嫁的。
政委说母亲是共产党员,是党小组长,要发挥先锋模范作用。如果不同意,就撤销母亲的党小组长职务。
母亲抬起哭红的眼睛,看到的是政委一脸的严峻。
谈话的当天晚上,就将父亲母亲关在一间房里,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床上放着两床棉军被,门上贴了张大红的双喜字。简单的仪式,简单的闹房,等人们一哄而散以后,父亲上前端详自己的新娘,却发现母亲坐在床边暗暗垂泪,父亲缩回伸出去的手,坐在小马扎上使劲地抽烟,天快亮了才开口对母亲说第一句话:“你要是不愿意我就走。”
母亲没有说话,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山村跑出来当兵,军装还没有穿热乎呢,母亲没有退路,愿意不愿意都由不得她。因为她还想做那个党员,想当这个解放军。
我看过母亲穿着列宁装款式军装的照片,满脸的青春,灿烂的笑容,神气着呢。听母亲说,她们进疆的时候没有火车,连汽车也只坐到乌鲁木齐,可母亲所在部队的目标是天山以南的边陲重镇,还有1500公里的路程全凭两条腿走,茫茫戈壁沙滩,没有公路没有人烟,没有树木没有清水,风一刮起来卷得戈壁滩的石头砸得人生疼,一脚踩下去土能埋到脚脖子。
到达南疆这个小城镇不久,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母亲无意地往父亲这边瞥了一眼。就这一眼,定下了她和父亲的一世情缘。
后来母亲才知道,部队招她们这些女兵就是为了给解放新疆进疆的老干部解决婚姻问题的,她们是第一批,后来又先后从山东、长沙、上海等地招了很多批女兵,后来招的女兵无论是相貌或文化程度相对比较高,这些女兵在部队高层领导中引起了一场与原配的离婚大战,也有了许许多多悲欢离合的故事。
这些像电视剧般的镜头,却是我父母婚姻的真实写照,也是那一代进疆军人很多人婚姻的真实写照。
父亲比母亲的年龄整整大一轮。这桩由组织上安排的婚姻是否有爱情,我不知道。但是从我记事起,就没有看到父母亲红过脸。他们是否彼此深爱?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满心都是他早母亲而去的歉疚,而母亲也在以后的岁月里孤守一生没有再嫁。父亲母亲都是患肺癌去世。最后他们的白骨依然葬在了他们为之奋斗洒满血水和汗水的那片大漠戈壁上……
而葬在大漠戈壁的又何止我的父亲母亲。那里葬着解放新疆建设新疆的整整一代人。
现如今他们大多都已经躺在了沙枣树下。每年的四、五月间,那金黄色小小风铃般的沙枣花把浓郁的芳香吹到他们墓前,也带去了亲人们对他们无尽的思念。沙枣树的根和我父母们的魂,在大漠戈壁的深处紧紧地交织攀结在一起,已经难解难分了。
今天的新疆,到处都回响着“我们新疆好地方哎,天山南北好牧场……”悠扬动听的歌声。随着歌声我似乎又看到了丝绸之路上那一双双当年义无反顾离乡背井,踏上西征的脚印;看到了万顷黄沙变成的良田中,用青春血水浇灌的花儿是那样的红;看到了在那片片洁白的棉桃中如雪如霜的双鬓白发;看到了在新疆繁荣昌盛的里程碑上,无数父母亲用生命篆刻的名垂千载的姓名……
我的父亲:黄林;母亲:段翠玉。
当我添加上这两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时,止不住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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