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孝的女人
作者:邓一
一个冬日的上午,天空乌青着脸,北风不着痕迹又无处不在,小镇的人都缩在家里,只有稀落几个做生意的,在路边守望着。卖锅盔的大汉不停和着面,炉子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电力家属17栋的楼下,搭起了一个灵棚,零落几个花圈歪在一旁,粗粝刺耳的大号,吹得呜呜哇哇,整个小镇的人都能听到。
贾贵琴的婆婆走了,昨天半夜跳的楼。
五十二岁的贾贵琴,白色孝巾箍在头上,黑色羽绒袄的腰上,还扎着一条白布,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显得无比虔诚。她的神情很怪异,一扫往日的阴沉,好像朝拜的信徒。灵棚里,两个姑妹子跪在地上哭,凭谁劝也不顶用。白色灵布在风吹之下,时而飘荡起舞,时而垂下静默。
其实,贾贵琴也和婆婆一样,都没正经上过班,因为各自的老公都是电力公司职员。早几年,她曾和人合开麻将馆,现在专门打麻将。公爹早年病逝,婆婆操劳着家务,是个老实善良的老人,买菜做饭,洗衣拖地,勤勤恳恳。
家里有男人在电力公司,对小镇的人来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贾贵琴也觉得,一辈子不用上班的她,应该活个百来岁,那才划算。她给自己烫了一头卷发,有时候,脸上还擦擦粉,因为显得过于苍白,就会抹点口红。卷发,苍白的脸,红色薄嘴唇,三角眼,是精明的绝配——贾贵琴一直就这样行走镇上。
天有不测风云,这几天,贾贵琴感觉十分慌张,她用老公的名额刚做了体检,医生说,她的肺部有块阴影,百分之九十是恶性肿瘤。
这真是想要什么,老天偏和她反着。明年就要娶儿媳妇,还可能添孙子,享儿孙之福,她怎么可能得病呢?老公老实巴交,什么都听她的,说不让抽烟,就不敢再抽,她也很少做饭,油烟都让婆婆吸走了。
这肺癌,莫不是见了鬼?
贾贵琴还真去找了刘半仙。刘半仙是镇上的大仙,远近有名,居说看好很多奇怪的病,包括男人不驯服,儿子不听话,身上得怪病,女子不生娃等,只要报上生辰八字,她便化身菩萨,说出病由,化解病根,比吃药打针还灵。身着大红布褂的刘半仙,坐在一张红色八仙椅上,面对供着菩萨的香案,眼睛微闭,双手合十,全身颤动,念念有词。贾贵琴虔诚地坐在刘半仙对面,一双有了皱纹的三角形眼,射出两道期盼的光,像两只微型电筒,直射向刘半仙。
突然,刘半仙全身一震,右手抓起桌上的两块桃符,重重在桌上一拍,喊道:你的怪病啊,只要戴个孝啊!
戴孝?什么意思呢?贾贵琴听到这两个字,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全身瘫软下来。刘大仙扶住她,说:不碍事,有得救,只要在一年之内,你能戴一次孝,病就会好,否则,就是别人为你戴孝了。
原来是别人死!贾贵琴轻松了一截,身体又有了力气,紧接着脑子转了转,又不安起来。四个老人,她自个的爹妈已不在人世,公爹也走了,剩下婆婆还活着。但婆婆哪像会死的人啊?她的身体利索得很,能扛米上楼,别说活一年,就是活个十年八载,一点问题没有。
自从找过刘半仙,贾贵琴就心事重重,她开始看婆婆不顺眼。她当着儿子和老公的面,说婆婆的碗没洗干净,说家里太乱,说家里有鬼气等。对这些莫名其妙的微词,婆婆的态度逆来顺受,不生气,不还嘴,干得更努力,更用心,变着花儿做菜,菜品色香味俱全,让人看到就想吃。贾贵琴因为心事多,本来吃不下,不禁也多吃了一碗。连儿子都表扬婆婆说:奶奶,您做的饭太好吃啦,我吃了三碗,还想吃哩。婆婆谦虚地笑了笑,又给孙子夹了一筷子肉丝,自己赶紧埋头吃饭。
贾贵琴偷偷观察着婆婆:头发一顺儿往后梳,整齐,连白发都不觉得扎眼。其实,顺眼的原因,是因为婆婆的那双眼睛,年轻时一定很大很漂亮,现在虽然患了白内障,依然露出柔顺,慈祥的光。婆婆脸上的皱纹也不讨厌,是那种自然的年轮。不知为什么,贾贵琴很讨厌自己的眼睛和皱纹,她的颧骨很高,眼角又耷拉下来,有时候,她都不想照镜子。
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要死了,贾贵琴一直看婆婆很顺眼。
一连几天,贾贵琴都找不到茬,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前几年,镇上有个牌友,由于长期输钱,甚至没钱交养老保险,她想将自己的户头卖了。贾贵琴那时就怂恿婆婆,说:你把这个户头买下,也就几千元的事,每月交个几百,过几年,你就可以领退休金。婆婆一想,也蛮划算,她将自己存了一辈子的私房钱取出来,买下这个养老保险户头。如今,婆婆每月都从这个户头领取两千多元。
这天,贾贵琴趁老公不在家,装着很镇定的样子,慢慢走近婆婆身边:哎,那个养老保险的户头,领得还好吧,这可是我的功劳,你应该分点钱给我。
婆婆愣了愣,剥青豆的手停了一瞬,没有抬头,说:每天买菜,买卫生纸,柴米油盐,不剩几个了。
那总还有剩的,先给一千我。
婆婆慢慢站起身,往自个房里走,由于心里斗争激烈,她的身影有点抖索,苍老,背也驼着。贾贵琴看着婆婆的这个背影,有点幸灾乐祸。
吱呀一声音,打开暗红木衣柜的门,婆婆翻出一个黑色钱包,她拿出一叠钱,数了又数,递给站在房门口的贾贵琴。
后来,贾贵琴又跟婆婆要了几次钱,一会儿打牌输了,一会儿要钱买东西,一会儿说给婆婆的儿子——她的老公买补品。
后面的饭菜,就吃得寡淡很多。贾贵琴没说什么,老公却说:妈,是不是没钱了?我给点您。
婆婆无意识地瞟了一眼贾贵琴,赶紧低下头,她好像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老公从口袋掏出一把钞票,数了两千出来,放在婆婆面前。等饭桌一散,老公和儿子出门上班,贾贵琴立刻抓起桌上的钱,塞进自己兜里,说:还是把这钱给我吧,你也不差钱。
婆婆默默收拾碗筷,端进厨房,一句话也没说。
虽然不说话,但婆婆总是愁眉苦脸,在家里挂着个脸。贾贵琴想,摆个苦瓜脸给谁看,要死就早点去死。她想到这里,越发觉得烦躁。
过了几天,贾贵琴逮到婆婆领工资的日子,将她堵在大门口,说:钱交给我吧,还有银行卡,当初,要不是我让你买这个户头,你也没有钱。
婆婆站在大门口,有一会子没动,她无声地抵抗着。
你到底给不给?你知道吧,就是因为你,我得了绝症。
你说的什么?婆婆惊讶地看着贾贵琴,睁大的双眼,白内障看得更明显,里面露出惊恐的眼神。
贾贵琴放开扶着门框的手,去婆婆的布袋里搜摸,摸出那个黑色钱包,一把拉开拉链,拿出里面的钱和卡。
婆婆终于生气了,推了贾贵琴一把,说:你太狠了,要遭报应的!
听说自己要遭报应,贾贵琴被戳到痛处,泼妇般大叫起来:你咒我?!我的病就是你咒的,你这是克你儿子媳妇啊,你要是不死 ,我和你儿子就要死一个!
你要把平儿怎么样?婆婆抬起头来,愤怒又惊恐地看着贾贵琴。
怎么样?我说了,要么我死,要么你儿子死,这家里,总要死一个。
婆婆不再理她,自己去了房里,坐在床沿上,失魂落魄。后来的时间,她大多数是这个表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贾贵琴想,这副样子给谁看,想死就早点死,还有什么舍不得,七十岁也够本了。
这样僵持了数天,婆婆好像能听见贾贵琴的心声,这天下午,趁着家里没人,婆婆真的从四楼跳了下去。她像一根稻草,被风缓缓吹下,轻得无人看见。
一楼的门口,恰好晒了几床被子,婆婆跳下去时,拌倒了两根晾衣棍,正好牢靠地落到被子上,只嗑了一下腰,其它完好无损。
贾贵琴先是恐慌,她感觉是上天保佑那个老鬼,从四楼跳下都没事,难道她真的命硬,要死的人,是自己吗?接下来,她又开始愤怒,老鬼真是有心机,故意选在这么一个下午,一个晒满被子的下午,在给她贾贵琴下马威吗?
婆婆无缘故地跳楼,让两个姑妹子感到惶恐,她们索性住了过来,专心照顾婆婆。她们心疼那老鬼,反复问她为什么要想不开。贾贵琴在门外竖着耳朵偷听,只听到婆婆念叨:不为什么,就是不想活了,活够了。
婆婆总有寻死的决心,两姑妹只好请假,轮番看守,劝说,时间一天又一天过去。
婆婆开始绝食,不吃不喝。这时,贾贵琴的儿子和老公就急得哭,他们只差跪下了。大姑妹子说:妈,你要是这样,我就辞职算了,我每天陪着您。
贾贵琴站在房口,不说话。婆婆好像感觉到她在,指了指房门,说:贵琴啊,你进来吧。
贵琴就进去了。婆婆从床上慢慢坐起身,说:我不死了,你们放心,我肯定会让你们放心的。
这话说得贾贵琴心里七上八下,不晓得婆婆是什么意思。两姑妹倒是放心地回去了。可就在这天夜里,婆婆走到七楼顶 ,跳了下去,头先落地,跳得决绝。
家里哭得惊天动地,贾贵琴的老公,儿子,小姑子,都伤心欲绝,又百般不解。只有贾贵琴,她终于戴上了孝,她虽然没有笑,但戴着白色孝巾的她,心里藏不住的喜悦。
后来,小镇上开始有了传言。说,婆婆是被贾贵琴逼死的,因为婆婆不死,贾贵琴的病就不能好。还有人说,贾贵琴手段之歹毒,世上难有,她拿自己的老公威胁婆婆,让婆婆生不如死,只得跳楼。还有人说,贾贵琴拿走了婆婆的养老钱,却让婆婆每天买菜做饭,婆婆没有办法才跳的楼。
说什么的都有,流言在空中飘窜,灌进每个人的耳朵,搞得整个小镇波诡云谲。贾贵琴的老公是个孝子,也是个妻管炎,但这天他回家就问贾贵琴:我妈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你少放屁,和我有什么关?她自己跳的楼,哪个臭婊子吃饱了嚼舌根 ,他不得好死。贾贵琴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
老公不再说话,闷头去房里睡了。
这时,儿子猛地推开大门,也不看贾贵琴,冲进他自己的房里,找出行李箱,开始往里面放衣服。
儿子,你要干嘛,干嘛去?
儿子没有理她,继续清东西。他拎了两大箱子,出门的时候,背对着贾贵琴,说:我搬走了,不要找我。
儿子不晓得搬到哪里,贾贵琴感觉莫名地委屈。她这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个儿吗?自己这般活下来,不就是为了给他带孩子吗?
后来,她去找过儿子,但儿子还是不理她,就像不认识她。她也就无奈地回来了。
再后来,贾贵琴的老公也不回家了,他天天睡在单位,吃在食堂。
一年的期限终于到了,贾贵琴忐忑不安地去了医院,拍了个肺部X片,那个肿瘤竟然真的没有了。她高兴坏了,情不自禁地,就去了儿子家,她想将这个喜讯告诉儿子。敲门进去,她发现,儿子正和一个女孩吃着饭。
儿子,这是女朋友吧?什么时候结婚啊,需要我帮忙不?
儿子只顾闷头吃饭,他好像瘦了,更高了,越来越像他爸,猛一看,还有点像他奶奶,特别是那双大眼睛和里面的神情。女孩长得有点纤细,很温柔的样子,她站起来,有点尴尬地对贾贵琴说:呃,阿姨,您吃饭了吗?
贾贵琴本来没有吃,但她看到儿子并没有让她吃饭的意思,就尴尬起来,吱吱唔唔地,一会说吃了,一会又说不饿。未来的儿媳妇倒是给她盛了一碗,但她坐在客厅的沙发那儿,挪不开腿。
最后,贾贵琴只好离开了儿子的家,儿子依然冷冷地坐在那儿,他喝着一瓶啤酒,女孩儿起身,在她后面关上了门。
走在路上,贾贵琴无比失落,又有点愤怒。儿子如今的态度,未必不是那老鬼说了啥。
这小镇屁股大点,风吹草动都有人知道。但贾贵琴的儿子结婚那天,她却不在被邀请之列,甚至她的邻居都去了。邻居回来的时候,在楼梯口碰到她,诧异地说:咦,你怎么没去啊,真热闹,这转眼功夫,你儿子都结婚了,时间真快!
贾贵琴的脚就被钉在楼梯上,一动不动,脸上热辣辣地疼,像被人抽了一巴掌。她气冲冲地跑下楼,又停在下面东张西望了一番,刚好看到婆婆跳下来时的落地点,那儿长了一棵细细的狗尾巴草。她不知自己要走向哪里,只是向着空旷处快步走,一直走到一片树林,才发现,这里是镇上的墓地。她远远地看见婆婆的墓碑,很新,站在那里,看着她。
她慢慢走过去,站在墓碑前。风吹起额头上厚重的卷发,一只鸟叫了一声,飞跑了。她说:妈,你就放过我吧!你让你孙子不要恨我,我也不是故意的,我死了,你儿子和你孙子也会难过,对不对?
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贾贵琴一直说着,说了很多心里话,还有她的愤怒,生气。
后来,贾贵琴发现老太婆并没放过她,因为她儿子媳妇不久就生了娃,给她生了个孙女,但并没来告诉她。她听说后,还是忍不住跑了过去,要接过孙女抱一抱,但儿媳妇像害怕她一样,连忙说:啊,不用不用,我自己抱!
儿媳妇将孩子抱进了房里,还关上了门,留下她愣愣地站在那里。
贾贵琴,就像那次知道自己得了肺癌一样,心里无比震动,好象第二次自己要死了。她摇摇晃晃地回了家,这个当初热闹的三室两厅,如今就她一人居住,也没人收拾,乱七八糟地塞满了东西。
后来,也不知多少天过去了,据邻居报警时说,贾贵琴很久都没出门了,也不知是否还在家,但她家里冒出来一股腐臭气,十分熏人。警察撞开门,发现贾贵琴已经死在床上多日,身体已然腐烂。
警察问需不需解剖,那样可以查出死亡原因。贾贵琴的老公和儿子都不同意,他们说她是因病而亡,因为她之前就有病。
婆婆的墓碑前,又竖起一块墓碑,那是贾贵琴的安息处。关于她的死亡原因,有人说是肺癌,有人说是脑溢血,还有人说是自杀。总之,没人知道真正的原因是什么,这成了小镇人心里的一个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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