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内容:我读加缪《局外人》(二)---毕飞宇

2022-09-14 02:50:1618:30 95
所属专辑:局外人——加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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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女人。地点问题
小说告诉我们,证人席上一共有九个人,刚才我只说了八个。那么,剩下来的那个人又是谁呢?“小女人”。她一点不重要。我估计大家都已经记不得这个小说人物了。这个人其实也不在小说的叙事脉络里,她并没有和作品中的任何人和任何事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她甚至连名字都没有,作者干脆就叫她“小女人”。
这个“小女人”在《局外人》中出现在第一部分的第五小节。默尔索和玛丽十分无聊地讨论完结婚的事情,打了一个无聊的Good-bye kiss,去塞莱斯特餐馆吃晚饭了。这个时候,无聊的默尔索更加地无聊,他邂逅了“小女人”,作者写道:
我已开始吃起来,这时进来一个奇怪的小女人,她问我她是否可以坐在我的桌子旁。当然可以。她的动作僵硬,两眼闪闪发光,一张小脸像苹果一样圆。她脱下短外套,坐下,匆匆看了看菜谱。她招呼塞莱斯特,立刻点完了她要的菜,语气准确而急迫。在等冷菜的时候,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张小纸和一支铅笔,事先算好钱,从小钱包里掏出来,外加小费,算得准确无误,摆在眼前。这时凉菜来了,她飞快地一扫而光。在等下一道菜时,她又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蓝铅笔和一份本星期的广播节目杂志。她仔仔细细地把几乎所有的节目一个个勾出来。由于杂志有十几页,整整一顿饭的工夫,她都在细心地做这件事。我已经吃完,她还在专心致志地做这件事。她吃完站起来,用刚才自动机械一样准确的动作穿上外套,走了。我无事可干,也出去了,跟着她一阵子。她在人行道的边石上走,迅速而平稳,令人无法想象。她一往直前,头也不回。最后,我看不见她了,也就回去了。我想她是个怪人,但是我很快就把她忘了。(郭宏安译本)

我想这样说,《局外人》这部作品当中有没有这一小段,其实没那么要紧,没有这一段,一点也不影响小说的整体格局。可我还是要说,如果加缪是一个二流的小说家,在小说当中出现了一些闲笔,写了一些无关要紧的人物,这是可以理解的,有时候甚至是必须的。但我要告诉大家,这一小段可不是闲笔。它不是闲笔哈。它是作者精心策划的。我这样说有依据么?有。我能证明么?能。其实,是加缪自己证明了的。在第二部分的第三小节,这个小女人再一次出现了。加缪写道:“在他(塞莱斯特,毕注)身边,我认出了在饭馆(塞莱斯特饭馆,毕注)见过的那个小女人,她还穿着那件短外套,一副坚定不移、一丝不苟的神气。她紧紧地盯着我。”如果是闲笔,加缪是不可能让这个小女人坐到证人席上去的。他在“用”她。
既然不是闲笔,接下来我们就要问了,加缪为什么要写这个小女人呢?我还是换一个问法吧,同学们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熟悉这个小女人么?
你们当然不熟悉,没关系。那我们就来做一个游戏吧,我们把小女人手上的纸和笔都扔了,换成一部手机——好的,我听到你们的动静了,感谢你们的敏感,你们做出了合理的反应。是的,现在我们都很熟悉这个小女人了。她是精致的、业已成形的流行文化的追随者,她同时还是精致的、业已成形的消费文化的实践者。我们对她不应当感到陌生。
在《局外人》当中,我们没有看到加缪对流行文化和消费文化的具体描写,但是,加缪是多么地敏锐,他已经捕捉到了未来社会的一些迹象,尤其可怕的是,通过这个小女人,加缪提供了一种精神气质,那就是理性。注意,这不是一般的理性,是激进理性。激进理性使小女人不再是一个人,成了机器,是外部的文化所养育起来的机械人。
有一件事情我们不该忘记,那就是《局外人》的写作时间,它的写作动机诞生于1937年,出版于1942年。这个时间段清晰地告诉我们,《局外人》诞生于二战正酣的时段,整个欧洲都饱受纳粹的蹂躏。我们都知道,纳粹是疯狂的,这疯狂可以有另外的一个说法,那就是激进理性,它们是一码事。激进理性是一种绝对的理性,是“流行文化”,也就是统一意志的完整内化,理性取代了人性,机械性替代了生命性,统一性剥夺了个体性。当这种统一性和机械性汇合在一起的时候,再一次激荡了“流行文化”。激进理性的反复内卷,最终成员就是这个“小女人”。我们都知道,理性是启蒙运动的大旗,它开启了人类历史的新篇章。但是,理性本身也在发展,理性本身也存在一个异化的问题,它自然就必须经历反思与批判。如果失去了反思,失去了批判,理性就极有可能发展成绝对理性、极端理性,也就是激进理性,说得学术一点,那就是“工具理性”。激进理性所背离的是常识理性,最终,它会演变成一台疯狂的机器,碾压的,摧毁的。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小女人”就是当时的欧洲文化的一个具体写照。冷漠,无情,空洞,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算”。
默尔索也冷漠,也无情,也空洞。某种程度上说,默尔索其实也是“小女人”。当“小女人”第一次出现在塞莱斯特餐馆的时候,默尔索已经从这个“小女人”的身上看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他自己。否则,默尔索不会跟出去。默尔索跟出去可不是泡妞哈,不是。如果是,那就好了,那至少说明默尔索的内心还保留一份激情,也许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爱。默尔索没有这些,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默尔索和玛丽的关系当中看得出来。所幸的是,默尔索杀人了,命运命运中断了默尔索成为“小女人”的发展之路。默尔索拒绝认罪,拒绝忏悔,拒绝活着,其意义等同于他拒绝了走进那个机器人的行列。然而,荒诞的是,这个冷漠的、无情的、空洞的、会“算”的“小女人”,这个钢铁一样坚硬、引擎一样迅速的“小女人”,她走上了证人席。这个被激进理性异化了的漂亮肉体,她成了他人道德的代言人和裁决者——这就是当时的欧洲所处的文化处境。加缪对这种文化的批判和介入能有多大的作用,这个我不知道,但是,《局外人》所体现出来的精神力量和美学力量来看,那是全力以赴的和一往无前的。
最后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是一个小说的技术问题。你们也许会问,你刚才说,“小女人”就是当时的欧洲文化的一个具体的写照,《局外人》所体现的问题当然只能是那个时代欧洲的问题——可这个小说写的是非洲啊,小说交代得清清楚楚的,小说的地点是阿尔及尔,还有马朗戈,一个离阿尔及尔八十公里的地方。它们和欧洲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件事情我们是不该忘记的,那就是加缪来自哪里,他来自法国的非洲殖民地。就在写《局外人》的时候,他刚刚回到巴黎。我们可以说,在精神上——通过图书和媒体——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欧洲,但是,作为一个小说家,你让他在这样的时刻硬去写巴黎,他其实是没法写的。他写不动。他所熟悉的,能够描写的,依然是非洲,哪怕是身在非洲的欧洲侨胞。这就是小说家的局限。那么,我们能不能把《局外人》这部小说改一个名字,叫《非洲故事》呢?不能,因为它在文化上和非洲没有一毛钱的关系。听我这么一说,这部小说即刻就陷入绝境了,它该怎么写呢?换句话说,它该让人物和事件来自什么“地方”呢?
整部小说,小说的地点都是阿尔及尔,还有马朗戈。其实,这部小说有它的秘密,这个秘密就是小说的隐含性地点。这个隐含性地点像幽灵一样,从头到尾都在《局外人》的内部游荡。加缪的智慧就在于,他把这个幽灵做成了钉子,狠狠地钉在《局外人》这部小说的内部。就像加缪描写默尔索母亲的棺椁一样,那些钉子在停尸房里闪闪发光。
大家耐心一点,依照小说的顺序,我来一个一个地给你们捋:
一、在第一部分的第一章,养老院的院长出现了,他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他获得过法国荣誉军团勋章;二、还是在第一章,养老院的门房告诉默尔索,天气太热,母亲的尸体不能存放太久,必须马上下葬。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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