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立冬(上)  国难、家难、灾难、逃难

2021-11-11 15:37:0532:51 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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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立冬(上)

     国难、家难、灾难、逃难

  一九四七年,林彪接手东北八十万大军,东北失守。父亲一到家,我们立刻马不停蹄地搬到汉口,住进郊区一个已经停工的酒精厂宿舍中。

  宿舍是栋双层别墅,庭院极大,有很多百年古树。楼下有间书房,书房中摆满了父亲的藏书,四壁是从地面上接天花板的书架。一进门,扑面就是阵阵书香。

  父亲为了方便,将他喜欢的书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而我最有兴趣的是“万有文库”中的小说类,父亲从来不看,都统一放在书架最底下一排。我是近书地板免弯腰,乾脆睡在地上,不必起身,顺手就可摸到一本。不到半年的时间,古今中外名著,任我看了个饱。

  那种沉浸在书香气息中,神游九洲八方,不沾人间尘泥的境界,实在令人留连徘徊,捨不得返来。常常看书看得呆了,现实与虚幻交错,一时间分不出真假,也闹了不少笑话。

  有一次,我正看到有位年轻人求济公活佛助他成仙。济公毫不考虑,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说:“你真要成仙?把这口痰吃了就行”!

  那位青年一看,噁心乍舌,掉头而去。不料一隻黄狗恰巧经过,把痰吃了,果然立刻升天!

  我很不解,为什麽要吃了浓痰才能成仙?如果是我,又该如何?假如真能升天倒还值得,万一升不了天呢?我一时胡思乱想,不知道该怎麽办!

  一天,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看,是个要饭的老头。母亲经常备有剩饭,我立刻去取了来。这时,赫然在目的,竟是地上一滩又浓又稠又白的痰。

  不记得老头是怎麽走的,我却对著那口痰发了呆性,该不该吃呢?能不能吃呢?不错,我想升天做神仙,可是升天以后又如何呢?我能带著母亲升天吗?再要说浓痰,母亲成天一口接一口,我为什麽没想到要吃呢?我咳嗽时,不也是一口把痰吞下去吗?想来想去,突然感觉到,地上的这堆痰看来竟是无比的可怕!

  总之,我没有吃,而且想到就噁心。为了这点分辨心,我没有升天,也不想升天。我隐隐约约地认为,如果吃了痰才能升天,那天上处处是痰,就算升了天也没多大意义。

  我已经不记得换了多少学校了,这次读书的学校,简直像庙会一样。最初我们的教室是在楼梯上,那还算是好的,至少老师只有一个。后来全班搬到一间教室裡,与另一班同时上课,学生们并排而坐,却是比邻相背,各自面向教室的另一端。

  两个老师一在前,一在后,同时讲课,那种混乱的场面,也就不是笔墨可以形容的了。最有趣的一次,是有人偷偷带了一隻猫来,牠喜欢蹲在人的肩膀上,尾巴常蹭到同座而反向同学的脖子上。那位同学很专心,他以为有人开玩笑,一直忍著不加理会。后来他气急了,拼命把那毛茸茸的玩意一拉。这一来,那隻猫痛得发狂,乱叫乱抓,同学们都吓得东奔西逃,闹得整个教室骚然,彷彿是一颗炸弹爆炸了。

  父亲又为国事奔走去了,这一年,我见识到了大自然展示的威力。长江决堤,武汉三镇尽成泽国,淹水有一个人深,家家都成了水晶宫。我则忙著学狗爬,在水中游来游去,丝毫不以为苦。

  可是,一场大火却使我吓破了胆,自后闻火心惊。缘酒精工厂外有处堆栈,有一天黄昏时,突然冒出了火舌,天上一片橘红。宿舍裡家家户户、大大小小忙著抢救细软,在阵阵骚乱声中,不时有人大呼:“酒精槽要爆炸了!快逃命呀!”

  这时在我的眼中,只见母亲拉著我和妹妹的手,神情肃穆地站在窗前。母亲脸上身上敷著一片淡淡的橘红,她稳如泰山,口中不断唸著:“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我把头伸出窗外,触目皆是赤焰处处,在飞舞的火苗边缘上,衬著一股股暗橙色的烟雾,呼啸著衝向天空。火焰的中心是一堆亮得炫目的屋架子,每当倒塌时,就轰然一声,溅起漫天银白的星星。火光越来越盛,脸也越烤越烫,浑身热汗蒸腾…渐渐地我彷彿不存在了,只有劈劈啪啪的木材爆裂声以及火星满天飞舞。

  我想到被烧死的惨状,一个劲要逃,偏偏四肢发软,丝毫都动弹不得。母亲镇定如常,好像观音菩萨就在身边,于是我也高声地唸著:“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不知过了多久,火势逐渐平息,只剩下浓浓的黑烟,瀰漫在空中。我们母子三人,每人都浑身发烫,流了一身汗。事后,母亲从容地给我们洗澡,平静地说:“对菩萨要有信心,只要自己心诚意正,不断地唸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菩萨一定会保佑的。”

  这件事对我一生影响之深远,难以言喻,由无而有,由有而无,在在如同一团迷雾。我由一个信念的极端,盪到另一个极端,不断地往复,不断地修正,以迄于今。人如果成长在没有矛盾衝突的环境中,他没有必要去怀疑所遭遇的一切。没有怀疑,就不需要否定自己,更别说不顾一切地去追索最终的真相。

  火灾后,我们又搬到武昌的“紫湖新村”。不久,父亲也出现了,有一阵子,他没有再出门,只是不断督促我们读书、做功课。父亲的朋友姚德安先生一家,也和我们住在一起,他有个女儿叫爱珠,比我小两岁,立刻成为我和妹妹的玩伴。

  父亲天天练字,也逼著我们三人写。每次写完,父亲对爱珠的字总是讚不绝口,而我的则被批评得一无是处。我横著看,直著看,始终看不出爱珠的字好在哪裡,心中不禁怀疑父亲偏心,但又不敢辩驳。

  一天,我骗著爱珠替我写了一篇,父亲竟没看出是爱珠的笔迹,把我叫去狠狠地痛骂了一番,说:“这是什麽鬼画符?字不成字,形不成形!亏你好意思拿来给我看!”

  父亲越骂,我越得意,我说:“这是爱珠写的。”

  父亲不懂我的用心,诧问:“那麽你写的呢?”

  “您老说她写得比我好,”我振振有词地说:“所以我…”

  父亲大怒,一巴掌打过来,我立刻晕头转向。

  姚妈妈把我拉到一边,说:“爱珠是客人,所以你爸爸对她客气些,你懂吧?”

  我不懂,为什麽明明我的字写得比客人好,就应该“骗”我说不好。父亲常说他最讲理,难道说他的话就是“理”?

  在武昌城裡,父亲有个朋友开了家电影院,母亲常带我们去看“霸王戏”。记得在看“天亮前后”和“一江春水向东流”时,由于片中情节大家都亲身经历过,创痛犹新,全场一片哭泣声。母亲不用说,早已哭得不成人形,连我和爱珠也被捲入情感的风暴,莫名其妙地从头奉陪到尾,泪流满襟。

  这时我已稍懂世事,至少可以在大人日常的谈话及神色中,知道又要准备逃难了。每天家裡的来客不断,他们问的几乎千篇一律:“怀公呀!我们该怎麽办呢?”

  父亲则是唉声连连,摇头不语。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九四八年末,徐蚌会战中,国军一败涂地。共军随时可能渡江,不仅大局无法收拾,甚至要逃也无地可容。

  未几,父亲调到鄂西行辕,先去了恩施,母亲则带我和妹妹溯江而上。到了宜昌,母亲病情转剧,需要休养,便把我寄在一个朋友开的皮鞋店裡。不幸这时我也得了痢疾,肚痛腹泻,每日与奇臭无比的毛坑为伍,痛苦不堪。我一再吵著要看母亲,但是,店裡上上下下谁都不理睬我。

  那是种脱离现实的特殊感受,皮鞋店中各种皮革、橡胶以及化学药品的气味,已令我丧失了习惯的认知能力。再加上生了病不能出去玩,更是烦躁难安。平常还有母亲做避风港,虽然她一直病著,但每当我需要她的时候,她总在身边。这次却完全不一样了,陌生的环境,人们奇怪的态度,为什麽我一直见不到母亲呢?

  第一个闪入我心中的念头是,母亲把我丢掉了,因为我太淘气,母亲实在受不了。可是母亲从来没有抱怨过呀!怎会突然把我丢掉呢?我不相信!那麽,还有什麽原因呢?莫非…莫非她和峨姐一样变成小红蜘蛛了?我以后永远不能再见到她了?

  想到这裡,我立刻大哭大闹,说什麽也要找母亲去。

  鞋店的主人劝我,说我母亲命很苦,难得有点快乐的日子,我应该乖乖地待在这裡。我听了更是不依,如果母亲不要我了,那该怎麽办?

  那人被我折腾不过,只好千嘱咐、万拜託,叫我见到母亲时不要吵闹,然后带我到了一个戏院。在后台化粧室裡,我看到了母亲,她神采奕奕的,正与一个身著戏装的少女谈话。我几乎认不出那就是终年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的母亲,一时间竟然看呆了。

  母亲见到我,只说了声:“还乖吧”?又继续和那个少女说笑起来。

  我当时百感交集,安慰的是母亲还健在,而且显然没有抛弃我的意思。但是,看看她与别人亲热的样子,反而更加难过起来。她是我的母亲,她应该最喜欢我,为什麽为了和那少女说话、却把我一个人丢在陌生人家中?

  多年后由母亲口中得知,那少女是当时的“汉戏”红伶,身世凄凉,与母亲一见即视同知己。早年生活的贫苦,嫁给父亲后家庭的折磨,母亲从来没享受过须臾的幸福。一旦有了精神的慰藉,她的病情顿时好转,俩人每天形影不离。

  在传统的中国社会中,道德是立命立身的基础,人人必须奉行。但是,人性并未因之淨化,故产生了在道德规范容许下的各种发洩行为。“捧戏子”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自古以来,士大夫视之为风雅韵事,文人骚客也常将戏子当作灵感的化身。

  戏子所扮演的角色是虚幻的、经过蓄意美化的剪影,在时间上可古可今,性别上可男可女。对一般人说来,戏子所提供的是娱乐,能够远远欣赏就满足了。而对有能力、有钱势的人而言,戏子则是理想的玩物,既能表示自己的身价,又可避免很多无谓的纠纷。

  此外,还有一种心理补偿的成分,由于戏中人有时男扮女,有时女扮男。因而不论是男是女,人人都可以“道貌岸然”地公开表示其由衷的欣赏之情,不致有悖于中国社会上异性间的诸多禁忌。

  六十年代因为一部梁祝艳史,台湾曾掀起了一阵“凌波热”。上至大学教授,下至贩夫走卒,无不为凌波倾倒。她虽是女性,但扮演英俊的梁兄哥,男士们爱她,声称她将梁山伯演活了;女性们爱“他”,只缘“他”是女性,无须顾忌。

  我生平中仅有这一次,见到了母亲那种愉悦的神情。现在想来不仅能理解,且更为同情。父亲长年在外,母亲身为一个旧社会中的妇女,很可能藉此稍解寂寞。更何况痼疾缠身,自知行将就木,也许就在迴光返照下,燃起人生的馀烬。

  然而在当时,我想到的只是自己,天经地义,母亲只是属于我。在我需要时,她应该在身边,当我生病时,她应该安慰我。这次她把我丢在皮鞋店裡,不仅对我不加闻问,甚至于见到我时也漠不关心,难道“母亲”不是“我的”吗?

  后来父亲来电催我们上路,母亲这才依依不捨地离开了宜昌。

  船到巴东,那是个山城。其实也称不上是城,总共只有一条街,沿著山势,挂在长江边上。那裡的人民生活很苦,唯一的土产是一种略带透明、颗粒很小的红樱桃。我从来没有用过钱,更不知道怎样买东西,母亲见我垂涎欲滴,给了我几个银角子,我走到一个小贩面前,说要买樱桃。

  他挑著一个担子,问我要买多少,我把角子全给他,说:“这麽多。”其实我压根儿不知道能买多少。

  他听了,眼睛睁得老大,忙说:“您老人家(湖北人的口头语,意指您)住在哪裡?我给您老人家挑去!”原来我竟然把他整担的樱桃都买下来了,害得我只好拼命吃,吃得满嘴红汁,成了不折不扣的樱桃小口。

  住了一天,父亲率人来接,我们过了江,改乘木炭车,直趋恩施。

  木炭车顾名思义是以木炭做燃料,以水蒸气为动力的交通工具。由于火力不足,走平地尚可,一到上坡,大家就得下车。木炭车每每咆哮著、吐出大片浓烟,向前衝了一段后,又往下滑。司机的两个助手各拿了一个三角形木块,在车下滑时便忙将木块塞在后轮下,挡住退势,待车喘息够了,再向上爬。

  有时候路太陡了,车实在衝不上去,司机便满面愧容的,请大伙来推。随车的都是当时鄂西行辕的高级官员,闻言莫不面面相觑。父亲见了,首先捲起袖子,句话不说,动手便推。大家这才七手八脚地一拥而上,车子又开始缓缓地向前移动。

  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然而人世间一切大事,都是由这些小事堆砌起来的。人总是把自己看得很特殊,享受时不可少了他的一份,否则便是不公、不平。到了发生问题、应该设法解决时,这些人便叉著双手,远远地站著,认为那是别人的责任,与他无关。父亲之所以为人所敬重,与他的身体力行不无关係。

  可能是路上太过劳累,也可能是在宜昌时心力透支,母亲在车上咯血不止。从此以后,身体情况一天比一天衰弱,连脸上的笑容也显得疲惫不堪。

  国事也比母亲的病好不了多少,先总统下野,南北议和。人人都知道大势已去,常有人来劝父亲“识时务者为俊杰”,父亲立刻暴跳大骂,声震屋瓦。

  我们住在行辕办公室的后面,院子很大,还种了一些玉米。虽然父亲严厉禁止,我还是一有机会便到院中摘了玉米到厨房烤来吃。有一天,父亲吩咐我做功课,随后就上班去了。等他出门的声音传来,我立刻高高兴兴地跑到厨房去吃烤玉米。

  正吃得有劲,突然听到一声狮吼:“邦复呢?”

  我吓得将玉米顺手一丢,连忙跑出来,恰与父亲撞个正著。父亲手中拄著一支“文明棍”,棍端包著铜套子,见到我,不由分说,举起棍子就往我身上抽。我还来不及逃,身上已狠狠地挨了几下,顿时痛入心肺。恍惚中,远处好像传来母亲微弱的呼声:“别把他打死了!”我听了,下意识地就往地上一倒,装起死来。

  那晓得父亲不吃这一套,只听得一声:“我就打死你这个没有出息的狗东西!”接著我左耳后面突然一阵剧痛,连装都来不及装,果真人事不知地昏了过去。

  事后人人说我命大,父亲那一棒就像打高尔夫球一般,棒尖正击中我的后脑勺。棒子断成了两截,而我左耳后面连著脑勺处肿得像拳头大,三个多月后才消掉。

  学校为了宣传共产党的可怕,特别举办一次晚会,所有的节目都由同学表演。不知道是谁出的点子,我被分到扮演一位受共军欺压的农村妇女,还要边唱边跳。

  我当然不肯,态度坚定异常,结果还是要劳动母亲出面:“儿啊,唱戏有什麽不好呢?要知道你爸爸是个好官,他要让老百姓高兴,总不能叫他去唱吧。你代爸爸分劳,为什麽不愿意呢?”

  “他们要我装女的,我不干!”

  “女的有什麽不好?妈妈不是女的吗?观音菩萨不也是女的吗?”

  “可是装女生要擦胭脂,那不叫人笑死了?”

  “做你该做的事,不要管别人。那天妈妈也要去,就算跳给妈妈看,好吧?”

  母亲说好说歹,我只得硬著头皮,彆彆扭扭,活像个羞人答答的大姑娘。演完了,一连几天都不敢见人。立妹则表演一支蝴蝶舞,我在后台没有看到。听说她跳得面色苍白,不要说飞,到后来几乎连动都不能动了。

  有一天,突然有人急急忙忙地跑进家裡,惊慌地喊著:“共产党过江啦!共产党过江啦!”

  家裡又是一阵乱,母亲躺在床上只是流著泪,叹气说:“又要搬家了,老天哪!搬到哪一天为止啊!”

  父亲不知去哪裡了,我只记得一切都是姚伯伯在打点,家裡忙乱了一阵。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举步维艰地,带著我们兄妹二人坐上一架军机。先到万县,再乘船到重庆,住进湖北省银行的办事处里。

  那时,重庆也是一片兵慌马乱,我们都受到警告,不许随意走动。只要没看到父亲,天塌下来都不怕,一切事务对我来说都是新奇有趣,整天东张西望,忙个不停。

  办事处位于市中心小十字街,街旁地上都是些摆地摊的小贩,我常去买“冰棍”吃,也常租些“娃娃书”(连环图画)来看。因此学了不少歌谣,随著别人唱:“…不怕铜打铁罗汉,只怕难过九月三!”

  那时人人在唱,但没有人知道是什麽意思。另外还有一段是:“火烧重庆,血洗台湾!”这段我懂,因为我一唱,母亲就骂。

  一九四九年九月三日那天,大约下午两点钟,我正在客厅玩著。突然发现窗子外面,“朝天门”方向有一股黑烟,直衝云天。我忘不了汉口酒精厂的大火,在开始时也是这样的一股黑烟。但办事处裡没有人相信我的话,都说那是轮船泊岸,而且船一定很大,所以烟很粗。

  到了五点钟,原来的一股烟化为两股,而且变得更粗。办事处的人都不见了,只剩下我们母子三人。母亲开始急了,电话又打不通,口中便唸起观音菩萨来。

  我跑到门外一看,才知道事态严重。原来不仅是失火,而且火头不止一处,人人都紧张地群聚街头,指东望西,议论纷纷。还有不少军警,荷鎗实弹,来往巡曳。

  小十字街紧接大十字街,大十字街则与银行街相交。如果银行街也烧了起来,那问题就大了。根据目前形势,显然是有人纵火,朝天门一带都是穷苦人家住的木房,很容易燃烧。银行街则是钢筋水泥的高楼,虽然不容易燃烧,一旦烧了起来却难以抢救。

  这时人群中一阵大乱,半空又冒出了一片浓烟,隐隐还看得见火舌伸缩,彷彿就在小十字街的附近。我慌忙跑回家,急著对母亲说:“不得了,到处都烧起来了!”

  母亲虽然心裡焦急,却对我说:“怕什麽?菩萨自然会保佑我们的。”

  天色不但没像往常一样暗下来,反而越来越红。由窗子望出去,朝天门一带完全笼罩在熊熊的火光下。偶而,昏黑的浓雾从下向上倒捲,瀰漫著诡异的乌紫色。火苗像断了线的风筝,轻灵地直窜向遥空,火势彷彿接近了尾声。正当人们满怀期望,突然间,一团更加明亮的闪光,挟著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无数密如珠网的火星,四散崩裂。顿时,天心又破开一个缺口,火光更盛,火势愈加猛烈起来。

  本来屋裡静静的,只听得到我自己的心跳,和母亲喃喃的祈祷声。忽然,前街嘈杂鼎沸的人声也挤了进来。我下意识的跑到大门口,眼下居然也是一片通红,人人呼天抢地的奔跑著。有人抱了些什物,有人还拉著孩子,甚至有人衣冠不整,披头散髮。但却无一不是惊惶失措,在那惨红滟滟、宛似炼狱的街头上,不辨东南西北地乱跑乱窜。

  地上到处是箱笼衣物,有人摔倒了,后面的人又扑上去。尤其是小孩子,有的就地号啕大哭,有的茫然地在街心打转。一时鬼哭神嚎之声,充塞圜宇。

  我被眼前人间炼狱般的景象吓得楞住了,不知何时起,母亲已站在我身后,口中不断地唸著:“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一位警察看到我们,好心地过来说:“太太,还不快逃?四面八方都烧起来了。”

  “往那裡逃呢?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那位警察摇摇头,无可奈何、踽踽地消失在火光中。

  我觉得很热,更难受的是呛人的烟味,脑中一片空白。这时自发性的生命力发挥了作用,我不再问母亲,跑进屋裡。我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连抱带挟地,把我们仅有的四件行李都拿了出来。

  母亲充满怜惜地阻住了我,她说:“儿啊!假如该我们母子死在这裡,你逃得掉吗?”

  我急中生智,迸出一句话来:“如果不该死在这裡,我们就逃得掉!”

  母亲平静地望著我,说:“我是活不久了,但你不是短命相,放心,菩萨会保佑的。”

  看到母亲安祥的面容,我顿时平静下来。其实,我并没想到生死的问题,只是受了眼前气氛的感染,不知不觉中想要拔足飞奔。但基于对菩萨的信念,尤其是从幼至今,不论在多麽恶劣的境况下,母亲都能维持著平和的心境,这一点对我的影响无与伦比。

  在顺境中,人人都能发挥所长,而身处逆境,心一乱就失去主宰。母亲现身说法,一次一次带领著我脱离险境。不知不觉中,我已学会了她那处乱不惊的镇定态度,一再地让我渡过难关。

  不久,传来阵阵杂乱的汽车喇叭声,街上又是一阵乱。我看到载著军人的大卡车,一辆一辆慢慢地驶过来。登时,人群像潮水一般挤到街旁,车队压过到处散布的箱笼,颠簸著朝银行街那边通红的火衖裡驶去。街头立刻活动起来,人们又燃起了希望,既然车队能开进来,就一定有条活路。

  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纷纷挤往车队前来的方向逃命。

  在最后一辆车上,我看到了办事处的人,立刻高兴的大叫。车子一停,先跳下来几个军人,持著枪围在车前,不许别人过来。

  办事处的职员急著对母亲说:“夫人,时间不多了,我们是奉命来搬库存的,你们先上车吧!”

  他们从库房中抬出很多沉沉的小箱子,听说裡面都是银元。等车子装满了,那几个荷枪的军人慎重其事地或坐上车顶,或攀援在车旁。车子这才缓缓地穿梭在一些不知名的大街小巷中,沉重地鸣著喇叭,在人群裡抢出一条活路。

  我们彷彿是活在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炉中,触目之处都是火光,只有天心是一个浓烟迷漫的黑窟窿。乍看无处可走,所幸有些军警守在转角的路口,车子时而向著火势最盛处,时而转向背火的方位,不断的绕来绕去,渐渐地远离了火场中央。

  从母亲与办事处职员的交谈中,我才瞭解事件的全貌。原来这是共产党的攻心策略,他们打算把国民政府最后的基地烧掉,口号就是:“火烧重庆,血洗台湾”。而最主要的目的则是藉著这次的“火烧”重庆,防止人们逃向即将被“血洗”的台湾。

  因此这次大火全是预谋,全市有数十起纵火事件。成功地燎原的则有七处,先由朝天门的木屋起,沿著山势,由山下向上烧,最终目的是我家附近的银行街等金融重心。

  国民政府未能洞悉在先,事起仓促,一时间手忙脚乱。最厉害的是共产党严密的佈置,很多住家中早已准备好汽油、酒精等易燃物。只等一声令下,立时引火爆炸。更狠的是朝天门的火场,只是为了将全重庆的救火车都陷在其中。

  当救火车到达时,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人员一律出动。有的割裂水管,有的扎破轮胎,尽一切可能来阻止救火行动。待水源枯竭后,再将救火车之回路堵塞,使之插翅难飞。然后在入夜之际,待救火系统全部瘫痪了,便在全市纵火,要烧得重庆片瓦不存。

  共产党所没有料到的是,重庆市各地消防队指挥并不统一,各谋其政。朝天门大火烧起来时,所到的救火车并不多,因此其他各地的火势才能控制。等到十字路火起,国民政府得以调动全部力量,打开一条生路,将银行中的库存抢救出来。

  言谈间大家感慨不已,时先总统已将主力撤至台湾,重庆民心涣散,人人都在期待共军之到来。不放这场火,人民将会欢欣鼓舞地迎接“解放”。而经历了这次残酷的浩劫后,虽然达到了阻止一些游离份子逃向台湾的目的。但在另一方面,市容的破坏不说,无辜百姓生命财产上的损失以及民心的创痕,恐怕永难弥补了。

  随后,我们搬到重庆南岸一处叫“黄角坳”的地方。重庆的馀烬尚未熄灭,青烟嬝嬝,三分之一皆成为焦土,远远望去一片乌黑。据悉约有五十万人家破人亡,灾民处处,凄厉的哭号声,隔岸犹隐隐可闻。

  我们的家在一个小山坡上,事实上这裡举目尽是丘陵,羊肠幽径曲折起伏。由于没有水电,点的是油灯,喝的是山泉,对我来说倒别有一番滋味。

  给我们挑水的是个姓冯的少年,年纪与我相若,就住在我们家对面的山坡下。记得曾有人对母亲提起,说他父亲是共产党,叫我们不要用他。母亲不以为然,反而对他更为宽厚,常叫我送些食物点心到他家去。

  我仅仅见过他父亲一次,是在他们那阴暗的小屋裡。起先我有点害怕,因为在人们的传说中,共产党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混世魔王。可是又禁不住好奇,仗著与他儿子交了朋友,相信他还不可能把我给杀来吃了。

  那是一个瘦长的老人,看上去一点也不特别,冯介绍我说:“爹,这是朱少爷。”

  他只嗯了一声,问我道:“你父亲是朱怀冰吧?”

  我有点不安,嚅嚅地应了声。

  他随即说:“你们去玩吧。”

  我如释重负,忙拉了冯出来,一时忍耐不住,我便问他:“人家都说你爸爸是共产党,你知道吗?”

  他很奇怪地反问我:“什麽是共产党?”

  我无从解释,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裡有一所小学,我刚进学校,就偷偷地喜欢上一位粗眉大眼的长髮姑娘,她名叫辛举碧,住在冯家的山后。

  冯天天为人挑水,没有读书。有一天,我等冯挑完了水,便邀他去逛山路。走到辛家门口,没见到她,自是有些失望。但又心有未甘,刚走过去,又找个理由走回来瞧瞧。

  冯看出其中有些蹊跷,问我:“你在干什麽?走来走去的,人家会把我们当贼!”

  我羞得无地自容,只好告诉他实情。

  他说:“这个简单,是哪一家?我帮你去把她叫过来。”

  我忙说:“千万不要把她叫来,我只想远远地看她一眼。”

  冯轻蔑地笑了笑,说:“真是大少爷,只想远远地看一眼!”

  我随指向一间破败的茅屋:“就是那一家。”

  他一看,立即就说:“听我的话,你不能和她来往。”

  “为什麽?”我被他弄糊涂了。

  “因为她一家都是共产党。”他肯定地说。

  “你怎麽知道?”

  “我问过爹爹。”他解释道:“我爹爹说,所有的穷人都是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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