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松然翻出他的戏衣给我看,我以为是蝶衣再世,那妖媚的眼神,那身体的翩翩若舞,矫捷飘逸,如风如云,如梦如幻,旋舞如灵蝶,飞契似仙游如何让我不醉倒?我呆呆地看着他,终于明白一句话,有些人天生就是戏子,他长了一个戏子的皮,一投足一举手全是妩媚,他为我挑了一件粉色的行头,又在镜子前为我化着妆,粉钗云鬓,再贴上绺子,我吓住,镜子中,一张桃花一样的脸,秦松然说,娘子,以后,要叫我官人啊。
与他缠绵唱戏,终于分不清戏里戏外,他把旦角一贯的尖细、脆响带到赏心悦目的温娓绵长里,如果能把这个声音留下来,我情愿一生就待在江南的小镇上,天天听他唱戏给我听,因为那声音来自肺腑的人间呜咽,顿挫断续间又曲折滑畅,不黏不滞,像桃花的花瓣浮在流水里,慢慢前行中不忘荡漾沾着水的风致,朴素的妩媚扑面而来,当他抬起的水袖把我揽进怀里时,我对秦松然说,官人,我,但愿长醉不愿醒啊。
三
在江南的十天,我们大多时候在唱戏,一出又一出,把各式各样的戏衣穿在身上,那些放了几十年的戏衣,有的灰土土的,晾晒在太阳底下有一股很浓的樟脑味道,秦松然说,你闻闻,这是前生的味道。
这是一个缥缈的男子,他的眼神,常常让我捉不住。即使我们亲吻的时候,即使我想用自己的身体留住他。
他常常拂着我的散发,亲爱的,你知道一颗戏子的心吗?真正喜欢做戏子的人,心里容下的只有自己,他是一株寂寞的水仙,临水照花,再也爱不上别人。
这是他给我的答案。而我一味地苦爱着。
甚至,当我的钱够买一张飞机票时,我又会飞到他的身边,而他,从来没有留过我一次。
从来,是他在睡着的时候我自己走,为我唱了一夜的他,在江南的早晨睡得那么沉,我提了箱子走在开满油菜花的江南时总会涕泪滂沱,我希望秦松然能醒了,隔了窗子叫我的名字,或者说,你留下来,煮桂花粥给我吃。
但他没有,我的来与去,仿佛与他无关。
他只说,会唱戏的男子和女子,会比别人多活几百年,因为他们唱了前生唱了来世。
只为这句话,我在秦松然的身边苦恋五年。
五年,有多长?我不知道,当我发现自己眼睛上有了细细的皱纹时我对秦松然说,我要把我的一生给你,朝朝暮暮与你一起。
他笑了,很散淡地拂着我的头发,很轻地说了两个字:不能。
他就这样,轻易,轻易地拒绝了我。
问了又问,求了又求,他说,因为爱,所以,不能。
你知道戏子最怕什么?入戏、动情,那就犯了大忌讳,注定,他不能成为一个最好的戏子了。
这自私的男人!他用爱当幌子拒绝了我,他说娶了我会失去一切,不再爱,不再喜欢我那迷离着的一双眼,我嫁的也不将是一个风情万种的男子,而只是一个道具,你知道的,秦松然说,我只能找一个不懂我不爱我的人做妻子,这样的女人,不会让我心疼。
最后一次离开江南依然是早晨,雨那么绵长地下着,梅雨季节的江南,总有让人无语凝咽的悲伤,白娘子曾唱道:纵然是异类我待你的恩情非浅,可怜我枕上泪珠都湿遍,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
江南,我是不会再来的了。
而朦胧之间我听到雨声中有人喊了一声娘子,我常常以为自己是错觉,但几年之后秦松然告诉我说,蝶衣,在你走的时候,我叫了你一声。
四
一年之后,我嫁与人妇。
但我不爱他,尽管他那么爱我,说我有一股妖媚之气,眉眼之间似程派女子张火丁,我淡淡地说,是吗?
秦松然说对了,有一颗戏子的心,不会爱上别人。
是从那里,我有了一颗戏子的心,对着镜子贴花黄唱戏时,我看着如花似月一张脸,那一刻那一时,我爱着镜子中的女子,婉转地唱着“红楼交颈春无限,怎知良缘是孽缘。”
爱上这绵长的东西就是缘,我如秦松然一样,只爱自己那颗戏子的心,所以,再一年,我离婚,一个人过,一个人唱戏,一个人做戏子。
原来,戏子就是寂寞的,那热闹,只是场上的刹那,散了场的我们,还是要自顾自怜吧。
秦松然果然娶了一个平常女子,我们再见是在北京的长安大戏院,同去看张火丁的《春闺梦》,入口处他细长的背影让我呆了一下,都是七排,隔着三个人,是我爱过的男人。
七年前我们说过,要一起去长安大戏院看《春闺梦》。
我以为他忘记了,但他转过头看到我的刹那,我明白,有一些东西,根本无法忘记,因为早已在心中刻骨铭心,如影随形。
自始至终,我们只是对看了那一眼,戏散了以后,我没有去找他,我知道,他亦不会再找我,两个戏子的心,最好的距离,就是隔了山隔了水,远远地相思和想念。
因为,那些距离,是戏子们的前生与今世必要的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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