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听晚风(11.28)—— 红

2023-11-17 12:54:3625:46 50
声音简介

                                                          《红》

     主播   阿骐


根据小阮的感觉,她已经理解了今天早晨老师在课堂上说,“世界是红色的”,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傍晚已经过去了,太阳已不再照耀这里,但她的眼睛里仍然由下而上地升腾起一片红色来,就像妈妈曾经在暑假带她去看过的那片海。
当然,她还记得那种开心的感觉,就像昨天的早晨,当她穿上可爱的红裙子去上学的时候。妈妈心血来潮地从衣柜里翻出了这件衣服,说差点忘记了,这条红裙子刚好适合在这个季节穿。小阮非常赞同妈妈的这句话,因为走在上学的路上,她看着飘落在地的红色枫叶,发现它们可爱的火红色和裙子的颜色很搭,就像她在学校里有时会看到小姑娘们望着某些男孩子的眼神,像她们害羞的脸颊。
小阮又对自己摇了摇头。他们才上二年级,对于这些大人们的事情都没有什么概念,所谓有想法也不过是像读一本故事书那样,在自己的幻想中形成又遗忘。这也是为什么,当她在手表上收到陌生朋友发来的见面邀请时,能够理智地说服自己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放学的时候,她还记得自己瞥过一眼教室后墙的挂钟,那个瞬间是下午五点整,然后她和小姐妹手挽着手走出校门。小姐妹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她的红裙子,小阮默默地歪了一下头,表示这不是真正值得羡慕的,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她们转向相反的方向,小姐妹被奶奶领回去,而小阮独自走完仅仅十分钟的回家路程。
现在,小阮的背后又响起了那个声音:“安静,否则叫你好看。”她被这声音里的威胁击中了心脏,又感到右边的锁骨一阵扭曲的疼痛,隐约可以感到,那里有一只仿佛铁铸的大手。她感到一股气从肺的底部迅速流出,形成一声尖锐的声音,那呼叫如飞鸟将要穿过头顶密不透光的树荫,但这种可能性被阻断了。左脸边飞来书本大的一巴掌,小阮的脑袋立刻嗡嗡地响了起来。
这是一场曾被拒绝的会面。昨天下午五点半,小阮告别小姐妹,走过回家必经的一片小树林,她站在群树边缘靠近马路的地方眺望天边的晚霞。那晚霞的光彩比她的裙子还要美一百倍,她被深深地迷住了。小阮每次放学回家,都会比正常走路晚上好几分钟,原因就是她总会被各种各样的小事给吸引。要是妈妈看见了这片晚霞,准会说,只要是晴天都会出现这样的景观,没什么好看的。
正在那时,小阮听见树林里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喊她,准确来说,它只是在喊:“小姑娘!”这附近没有别的路人,她知道指的是她,就她一人。然而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无助,甚至是充满渴望,好像属于一个眼泪汪汪的男人。是谁那么巧在寻求她的帮助?这在以前还从来没有过呢。在平常,无论她做多简单的事情,哪怕是帮妈妈洗碗,都无法做到完美,妈妈的反应是“算了我来吧”,一边满脸嫌弃地指出她做得不够到位的地方。小阮带着一丝憧憬扭头看去,那男人在解开腰上的第一颗纽扣,露出模糊而丑陋的内部。她先是感到茫然无措,接着本能地意识到自己是上当受骗了。
那时,小阮至少还能迈开步子,让自己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脱离那个声音的掌控。但今天,她明显地意识到有一股巨大的重量从背后压迫在自己身上,那种沉重比午夜的降临还要真实,就像有十二个黑夜在同一个晚上降临大地。现在,她已经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如果有人此时此刻触碰她的脸颊,也不会得到一丝回应。因为她已经在那记重击之下麻木了,她再也说不出,那在双腿之间的好似被尖锐的刀具割开一般的疼痛。

妈妈没有告诉过她,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其实,昨天她本该说的,但她已经忘记是什么使她最终没有开口。她隐约记得自己飞奔回家以后,或者是用了在她自己的概念里很短的时间,迎接自己的是一张怒气腾腾几乎扭曲的脸。她当然明白,妈妈不会听信她说的“尽可能早回家”,妈妈早就摸清了她喜欢东张西望的脾气;但她永远不会明白这层愤怒的背后另有原因。在小阮放学前的一个小时,妈妈和爸爸正展开一场不可能真正结束的辩论。

爸爸在当天的中午十二点,与一位女性友人在公司附近的餐厅里吃了一顿便饭。据他下班后的解释,只是被邀请讨论一些公事。但妈妈是从同一单位的好友那里得知此事的,很显然,那是一个有各种节外生枝的可能性的版本。
战火在小阮到家的一小段时间里稍稍止息了一会儿,父母尽力不让女儿看出来有什么意外的发生,小心地避免直接和对方讲话,因为怕一开口就会放出心中那只愤怒的野兽。妈妈是因为嫉妒,而爸爸则要作自认无罪的辩护。小阮没有告诉他们,每一次在他们中间传话的时候,她都能在地上看见那条交流的鸿沟,她要跨很大一步才能从这边到那边,去给妈妈递水,再艰难地从那边跨到这边,给爸爸送烟。
在那个晚上的很多次折返里,小阮最终放弃了说出回家路上发生的一幕。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沉默。或许她觉得算不上很重要,那归根结底只是一秒钟的对视,无关于她的身体健康或者人生前途;或许是面对大人们阴沉的脸,就选择了避免一场注定不愉快的交谈。只是,她不可能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了。
现在她剩下唯一一种感觉,就是自己的身体正变得僵硬,一次次撞击把她下半身的知觉一点点地夺去,接着是指尖、胳膊,她一直拼命地在喊,但早就没听见发出的声音了。她被迫忍受这未经同意的会面,有那么一刹那觉得还不如当初就答应了网上的见面邀请,那样即使遇上了再不好的情况,都不会超过如今。她感觉有一串热热的眼泪滑过她的脸颊,她不会知道,那是枝条刮破娇嫩的皮肤流下的鲜血。
昨天晚上,父母没有察觉小阮的异样,尽管她一直看见树林里那个身影的脸。它表现出一种奇特的神情,瞪着的眼眶潮湿充血,与破洞的衣衫和干瘦的身板形成鲜明的对比。当小阮像往常一样直躺在床上时,她的眼前不停闪过那张古怪的脸,像鸽子在哨声中倏然地掠过天空。
可想而知,到了今天清晨,小阮试图拒绝去上学。不明就里的妈妈和她谈判直到最后一秒钟,还是发出了不容违抗的命令。她唯一得到的许可是换下那条鲜艳的红裙子,改穿普通的长袖运动衫去学校。那一刻,小阮也许有过一丝微弱的侥幸,希望能把遭遇怪罪于那条曾带给她荣誉的红色连衣裙。
同学们正趴在桌子上玩卡牌游戏。小阮低着头走进教室,尽量不让任何人发现,她知道自己今天的神色会和往常不同。如果有人这时候拍她的肩膀,就能看见她瞳孔中闪过的那一丝惊惧。但是,所幸,并没有人发现她的秘密,没有小伙伴问起她昨晚为什么彻夜难寐。后来,也许小阮会发现,这同时是另一种不幸。班主任的鞋跟敲地的声音逐渐由远及近,大家哗啦啦地爬下桌子回到座位上端坐。教室门被推开,老师走了进来。
在小树林里,小阮发现自己的思绪像水银一样滚动,她疼到分裂的脑袋就像一支被打破的体温计,思绪如水银凝成珠子,从里面往外自由地流淌,滴落在地里的草茎上。这是大脑为了减轻痛苦开始自动地转移注意力。早些时候,今天上午在教室里,班主任用教鞭敲了敲黑板,让同学们都坐直身子。当时小阮也暂且忘却了前一天傍晚发生的意外,全神贯注地听老师说道:“同学们,今天暂停早读,我们一起在教室里收看国家大事件的实时转播:神舟飞船的发射!”
教室里响起一片欢呼声,孩子们在为不用看枯燥的课本而欢呼。老师审视的目光透过镜片扫在全班每一个同学身上,经过前排,经过墙边,也经过小阮。她时不时会看向老师的眼睛,又躲开,目光仿佛期盼着对老师说些什么,但当扫视掠过小阮时,她又急忙低下头,似乎想要躲开更精细的盘查。她还记得,那一刻她突然产生了莫名的疑惑,找到老师后应该说些什么。即便到了现在,她的鼻梁骨被磕断在石头上,她脸朝下只能看见虫子爬过枯枝和垃圾袋,又该如何形容她所经历的这一切?
她恍若记得老师打开悬挂在教室左上角的电子屏幕,全班同学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住了。她还记得音响里传出的解说声和欢呼声,记得屏幕上显示的好几个穿宇航服的人的脸,那天上午,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里看了好久好久。
在她几乎要忘记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或者决意选择忘记的时候,实时转播结束了。课间同学们能够自由交谈,也意味着随时都有任何人可能找她聊起天来。同学们陆续离开自己的座位,在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起前随意走动。小阮的心不知怎么自动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开始担心有人问起“昨天过的怎么样”“昨晚放学回家顺利吗”,尽管没有人会真的这样提问。她也害怕突然遇到某个必须开口的时刻,因为震动声带正在变得困难,她能感觉到喉咙口含着一汪咸咸的泪水。
现在,小阮能再次尝到一种咸咸的味道,其中又多夹杂了一层铁锈味。眼前看到的景象开始出现叠影,她努力地把头朝想象中天空的方向扭过去,但动作甚微。世界在剧烈地震动,眼珠贴近眼角,天边余下的最后一缕日光照射进来。远处,有些街灯早早亮起,发出橘色的光,但小阮隔着浓密的树叶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喂,你想什么哪?”教室里,前桌的男孩转过头来,胖胖的手盖在小阮的笔盒上。小阮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表面上极力地控制住肌肉,这让男孩看来只是他说话声太大的缘故。小阮慌乱地扶住笔盒,正想着编个什么理由搪塞他,男孩的视线就移向身后了。另一个同学正在展示他印有特殊图案的外套,据说是他家里给买的航天活动纪念版。男孩不等小阮回答刚才的问题,立马站起来去观赏外套。小阮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们没问到具体的事情,没发现我的尴尬。那是碰巧发生的吗,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吗,但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不好了,再也不会好了。小阮隐隐地明白,应该主动告诉他们,但她没想通为什么反而不敢去说。她那时唯一想做能做的,就是避免成为任何人注意力的焦点。毕竟,在事件发生的时候,很大一部分不安就来源于:无缘无故地成为一个陌生身影注视的中心点。
下午,孩子们的讨论仍然集中在那场航天转播上。除了小阮和个别用功的学生,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写作业以外,大家都围成一圈讨论着要有怎样的条件才能成为万众瞩目的一员。有人说,“肯定要经受很多的训练和考核,但我都能通过。”这会招来其他人的一阵嘲笑,意思是他不过在吹嘘。前桌的男孩说,要把电视里的人视作榜样目标,引得几个女孩子发自肺腑的赞同的声音。
那个课间,大家看到小阮正在课桌上奋笔疾书。等这些事件结束以后,我们若有机会问起小阮,她就会带着平静的微笑回答我们,她那时实际是在担心墙上的挂钟。随着一分一秒的流逝,他们离放学的时刻又近了一步,而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服自己,再如何独自面对那短短一条回家的路。所以她拼命地书写,只是为了驱散心中的恐惧和杂念。有时候,这种恐惧太强烈,以至于她感觉肠子在收缩成一个结,笔尖也微微颤抖,这时她就会突然扔下笔杆抓起纸巾,迅速地躲进女卫生间。
现在,震动已经停止了,夜晚的寒气由地上腾。小阮感到那陌生身影的重量偶然减轻了些,立刻出使最后一丝力气挣扎。她最终也没能摆脱那片阴影,从身体得到的最后一个信号,是那双粗糙的大手依然紧紧地箍住她的咽喉。

人们说,如果小阮在到达小树林的时候天还没黑,或许有路人经过,还存有一丝生机。那天她本可以更早地经过那条路的。小姐妹当天照例在下午五点的时候向小阮摆了摆手,但她却独自在教室里留到了最后。她不停地翻看着书包里的东西,一个个拿出来摸了摸,又放回去,好像在无聊消遣,又好像在等什么人。如果我们猜测得更大胆一些,或者可以说她是对被接送残存有一线希望,在等待家人发现之后赶到学校来。但又怎么能长此以往呢?
小阮在教室坐了半个小时以后,终于不情不愿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拎着大书包向门外走去。她在校门前一块写着每日新闻的黑板报前,站了很久很久。那天的黑板上只有一行字,“向我们的英雄致敬”,四周被彩色花瓣状的线条围绕。再然后,小阮就迈着缓缓的步伐,走向了那条她再也没有走完的路。
事实上,她并没有选择和昨天一样的路线。她绕远到一条更宽阔的行驶小汽车的马路上,但那条也途径小树林的边缘。当小阮走过那条扬起灰尘的土路时,她还努力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了听。那天并没有汽车经过附近,而她也没能听见,她残忍的猎者蹲伏在前方灌木丛里的声音。
小阮在闭着的眼皮里看见了一片海。她又听见了老师在课堂上高声说,将来的地球是红色的。与此同时,家里的餐桌上碗碟正乒乓作响,但小阮没有听见;妈妈拿出了属于她的拳头大的小碗,还有一拃长的筷子,但小阮没有看见。她看见了一片海,海水变成了血水。那片水被最后一缕微弱的光线照耀着,先是反射出殷红,后来迅速凝聚成黑色,小阮感到心口一阵空空的冰凉。她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但所有的泥土和幻想中的天空都不见了,只有浓墨一般的黑色。她试着向前靠得更近,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困倦感将她打败。她发觉现在什么都不用想,就能让自己变得越来越轻盈,和那片黑色的大水融为一体。现在她不再需要看见什么了,在这片曾经鲜活的意识里,光渐渐地黯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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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yanmar_声艺

今晚的故事以孩童视角,讲述了一段大多数人不熟悉、不了解的经历,这是一段难以得到真正共情、不能去诉说的创伤。当纯净心灵撞入野生的暴力,恐惧、压迫、疼痛……最终都归于沉默,沉默归于寂灭。 故事并非现实的照搬,但其中蕴含促使我们去反思现实的力量,期待看到你在评论区聊聊听完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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