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音乐永不凋零的鲜艳】王三溥《宋》品鉴

主创、主播、设计：钟炼

画向日葵的音乐家III

                      ——王三溥《宋》品鉴

这些年创业，每有低落，音乐总是最好的陪伴，尤其是那些绝顶之作。从这个意义讲，16年至今，每年听三溥的新作，都成为极大之幸事——16年东西合璧专辑《朝暮》；17-18年奔涌狂洋的系列单曲“短歌行”、“锦瑟”、“我们的太阳IV”、“十一月”等；19年伟大堪比喜多郎的《唐》，月系列巅峰作“十月”；20年EP《风雨相过》以及概念专辑《遗忘之音》.......连绵而高质，有基本面也有创新，一派超卓景象！如今，又有了《唐》的续，也就是《宋》。

唐宋，中华文明巍峨两高峰；甚至，以文化论，宋稍稍有胜。但由于缺乏科学的记谱方式，我们绝大部分的古乐实际上已流失于岁月中。当代无数企图以音乐找寻唐宋的作品，只有极少数能够达到境界和音乐性的耦合，普遍要么五音学舌，要么沦为更低级的流行古风，让人图感悲哀。作为乐鉴主创，不是不想多做一些中国音乐专题，但论质量论情怀论文明的代言性，它们差的真挺远。

所以，这是三溥的可贵：二十多年，从金属到新古典，再到东方情怀的回归，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成为东方音乐独一档的代表型存在——那种世界一听便知来自中国的存在，而不是嘻哈爵士流行甚至摇滚、西方古典这样的进口转外销。音乐是世界语言没错，但音乐也得做出本土独有的内容。

01.  采桑子•轻舟短棹西湖好欧阳修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
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

《宋》的开篇，出人意料既不是宋词始作俑的李煜，亦非集大成者苏轼，而是写意异常的“采桑子·轻舟短棹西湖好”，出自一代政坛及文坛泰斗欧阳修。三溥这样的安排，其实是让人叹服的：李煜有开创之风但落下亡国之柄；东坡作为六一居士半个学生和被提携者，自然也没有排到前面的道理。

整首《采桑子》词以景铺彻始终，景中有画，画中自有声；无消过度解读，居士以词代画笔耳，而承继王孟之自然精髓。听三溥曲，则以悠然轻快行走，笛声缓缓，清风自来，有东方古典“随行取意”之显著特征，从而明显区别于他的诸多结构完满作品。

数遍曲词，意象飞驰而古，不由思仁宗语“如欧阳修者，何处得来”？三溥作此曲，答“居士者，轻舟短棹声中尔”。

02.  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苏轼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横云踏月》里的“江城子”，是新丧，是痛彻心扉，无法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宿命哀恸；《宋》里的纯音乐“江城子”，则是历经时光洗练的陈年悲伤，一如十年后写下文字的苏公，三千多日未曾谋面，你却永远驻在我的心里。

乐音中，埙、箫、提琴与琵琶，在高处随着竹笛和鼓声一起，把悼亡之情推至极地。如此文字如此曲，相逢不识，又何妨？

03.  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李清照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一言以概，乃初听惊艳绝伦，至现在依然极大震撼的奥林匹斯山级作品！

初听在三溥书房，伴以米酒听开头，箫声后是细腻悠长的二胡，些许排箫过度，又回到二胡——我说，莫不是李清照吧？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如此婉约。作者口酒下肚，嘿然一笑，你听，你接着听。话语间音调赫然一转，鼓声大作弦乐飞起，一层又一层，音乐气氛推至高潮，而充满九天旋转欲盖之感。大惊之下，失声道莫非“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这星河旋转之感，听觉上直通天道；风鹏之飞行，亦一往无前。末了，以箫声收尾，终归于三仙之岛......

祭出清照之词，雄浑之致；有曲如此，倘词有灵，当不寂寞——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

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

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只可惜流离的清照，不知后人可作这般“渔家傲”曲。如她能追上时光到现今倾听，恐怕之后的作品，将鬼雄之作愈加频出吧！

04.  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柳永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玉蝴蝶》为柳永怀念潇湘故人之作，上下两阙，景事分明；辞藻极雅而情感极真，堪称七叔返璞归真之作。三溥曲，亦采用严格的上下阙架构：上阕埙声赫然，极尽萧疏之秋凉，烟水茫茫故人何在；到了下阕，琵琶声动，颇显生机，一幕幕往事重新浮现——文期酒会，海阔山遥；星霜变迁下，断鸿声里，终立尽斜阳......

好一对真挚精巧的玉蝴蝶！

05.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辛弃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栏杆一作：阑干)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大概5年前的样子，跟三溥喝酒，过三巡，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李白和苏轼，假如可以，你愿意成为谁？音乐家琢磨半晌，给出一个三分太白七分苏仙的答案。问及我，同样思索片刻，觉得可能是辛弃疾——对于文武全能之人，我一贯有着独特的偏爱。稼轩文可与苏轼并列；而武的层面，做到几十骑追贼万千之众而擒贼首，仔细琢磨，委实吓人。史书说那次是50人杀到5万敌军里绑回了叛国贼，就算对手人数夸张了，但没有1挡10的个人武力值，恐怕这事也办不来？（余谓侯本以中州隽人，抱忠仗义，章显闻于南邦齐虏巧负国，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束马衔）。

关键是，这么猛还帅的一个人，除了那些飒出天际的词外（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等等），笔转温和灵动，那蓦然回首千百度的惊艳，竟也刻画在了落日楼头断鸿声里。如果你曾感慨杜圣在“诗”层面对文字的掌控，做一个类比，其实稼轩在“词”方面的与子美是一个级别的——历史级别的诗才和词才，绝顶高手中的高手，除了太白东坡，无人敢言稳压。

但他的心里，恐怕还是以国家社稷为首要使命吧，词毕竟只是一介抒发。后来的郁郁不得志，以及生命所有的遭遇，沉郁苍凉中透着豪迈，壮怀中又时时刻刻被无奈侵蚀。某种程度上，他似乎与颜真卿、岳飞有着同样的传奇复合性；但充满气质与气场的文字，文坛领袖级的词才，又让他的形象更立体更丰满。

后来，三十多岁的时候，他写出了《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距他五十骑缚取贼首已然十年。一腔热血，却始终不得上用——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行进间，你读到了什么？如果你愿意认真听完这曲，伴着大提琴和二胡的沉吟，也许你会领悟稼轩那种孤独的无奈，以及热血无处安放的悲伤......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

06.  卜算子•我住长江头李之仪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要理解《卜算子》，请君先阅《清平乐·听杨姝琴》：殷勤仙友，劝我千年酒。一曲履霜谁与奏，邂逅麻姑妙手。坐来休叹尘劳，相逢难似今朝。不待亲移玉指，自然痒处都消——所有的爱情故事，似乎都源于初见的惊艳。

后来，仙友黄庭坚离开贵地，自己的妻儿纷纷离世，黑暗中走向李之仪的，赫赫然是那位抚琴而唱的仙子杨姝。姑溪先生老泪纵横，面向长江，写下这千古流芳的夕阳情歌：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这是《宋》专辑里唯一一首我觉得毋需多言的曲子，一千年前的誓言，直到今天依然散发着爱的芬芳。就让我们沉溺在音乐里，去深情的感同身受吧！

07.  鹊桥仙•纤云弄巧秦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听到“鹊桥仙·纤云弄巧”，一种近乎瞠目结舌的讶然、震惊、沉醉和感动：它于相思成灰和长风秋雁间（注：《唐》里的『一寸相思一寸灰』及『长风万里送秋雁』），恰到好处的将悲伤、欣喜与希冀融合，而成就一曲殿堂级神作。曲毕余音绕梁时，竟有丝丝梦想成真之甘甜，红了眼圈，紧紧拥抱着希望。感慨音乐家刚刚用《唐》立了一座东方新古典通天塔，即刻就开展着《宋》的奥林匹斯山建设！

想起我们大多数曾经历的那些少年时，虚无与荷尔蒙交错；极少数人，会听到来自欧陆的厄运金属。从此，悲伤被一种音乐化的具象写明。思考三溥音乐，常常觉察，他的旋律，其实从未曾真正脱深邃与黑暗。正是拥有这种对究极悲伤的憬悟，才使得他的旋律拥有超越所有情感形态的跨度。有句话叫All Beauty is Sad——所有美丽源自哀伤，厄运金属的早期洗礼，天然的古典文化浸润，以及一颗悲伤又憬悟的心，是“鹊桥仙·纤云弄巧”的真正来源。

写这些文字的下午，“纤云弄巧”一直循环于耳边。初起的提琴，高处的琵琶与笛声，你会听见一种比原作更庞大的格局，更深沉的共情，而至悲欣交加。我相信，若干年后《唐》《宋》一定会交相辉映于音乐殿堂中；拂去喧嚣，它一定会和喜多郎们并列，成为东方音乐永不凋零的鲜艳！

08.  桂枝香•金陵怀古王安石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归帆一作：征帆)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衰草一作：芳草)

王安石的复杂，我们很难用绝对单一性去理解。从文学的角度讲，他的作品只有极少数达到高山流水般天人境界；从政治方面看，他更不算一个成功的改革家，所以论历史评价对他其实是有点不公平的。但仔细想一想，苏轼、辛弃疾、陆游甚至苏轼、欧阳修、范仲淹们终其一生皆憧憬的那份事业：国之栋梁、宋之重器、甚至位极人臣，不就是王安石么？真正换个位置，这些超一流文人能比介甫更出色么？不好说，『以文治国』和『以文人治国』，毕竟是两个概念。

所以我认为三溥的这曲“金陵怀古”，在复杂性上很好的匹配了王安石，整体基调吻合的同时，在高处渲染的处理上，显得更加大气怆然而胸怀天下——而这，恰恰也是安石词的特点，隐秘又无处不在强有力的抱负！只是，治理国家此等大事，一千年前的古典文明时期，又能有多少人能看明白并做得好呢？繁华悲恨，随流水尔。

09.  钗头凤•红酥手陆游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钱钟书曾评价陆游——其一：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其二：除掉陆游的几首，宋代数目不多的爱情诗都淡薄，笨拙，套板。

重点，在最后一句。

我不知道《钗头凤》在钱钟书那里算不算诗，但我知道《沈园二首》一定算。把这三首诗词放在一起读（也许可以再加上唐婉的和词），那种痛彻骨髓的悲痛和无奈，仿佛溢出纸面——①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②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唯感慨，如此热血刚猛的人，怎能那么听妈的话呢？

渐起的箫声鼓声和琵琶，诉说着曾经的抗争和不舍；音乐末了，大提琴声起，埙意幽然，溢满无可奈何的悲伤...

10.  苏幕遮•怀旧范仲淹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留人睡一作：留人醉)

文正公历史名声之佳，窥《道服赞》题跋数尺便得知一二；先天下忧而忧的博大胸襟，与《苏幕遮》的沉郁苍凉，则构成一个时代的气质。听三溥此曲“怀旧”，季节画面随着琴声缓缓展开，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芳草斜阳。但倘若只是写景，显然并没有形成某种超越；所以你听见三分钟后的齐鸣，气场宏大，已然在原作之上。末了，以箫声为落，伴着范公一起，“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11.  满江红•写怀岳飞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栏通：阑)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壮志一作：壮士；山缺一作：山阙)

“满江红”的音乐现场，前奏响起的时候，一种深刻的词曲与血脉间的共鸣，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仿佛可以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那一段琵琶间奏，柔软了时光，却带来更猛烈的狂澜；英雄站在贺兰山缺凝望着北方，拭去脸上的殷红，挥手远去。

三溥说，《宋》必须有“满江红”；基调不变，只有配器上的稍作调整。十几年过去，重生的它依然是让人心潮澎湃“满江红”，绝代孤篇的最佳音乐写照。

一个伟大的古典英雄，一曲东方新古典金属的定义之作。它曾经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终于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12.  苍梧谣•天蔡伸

天。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

《宋》的尾声，短短两分多钟“苍梧谣·天”，恰如原词般凝炼内涵：天，休使圆蟾照客眠。人何在，桂影自婵娟。短短十六字，又情入景，而景中明月返照情，体现了古文的极致简约之美。三溥对这首词的理解极其通透，所以曲间并非单纯的写意或抒情，而是营造了一种与天对话之感，每一声高扬的箫声，都像是向上天的诘问；行进间，纵使天不语，世间却已一切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