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荒冢》作者:高建平

2022-03-14 22:02:2716:15 54
所属专辑:姚伟成
声音简介
亲爱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收听短篇小说眼中一片黄色之二《荒冢》,作者:高建平,演播:舞青锋,后期制作:姚伟成,该小说于1990年在《红岩》文学双月刊发表。

阵痛又发作了。
女人惨白着脸子,在炕上呻吟,翻滚。
他倒出汗了,脸上密密的一层,在灯光下晶莹,就单腿跪上炕沿,一只手惶惶地伸进被窝,捉住自己女人的手问:“还痛?”
女人别转身子,在脸上对他露了一丝很淡的笑。此刻,窑门外的磨刀石那儿,有极沉极稳的“嚯嚯”声固执地钻进来,女人的通身,立即一个长长的惊悸,说:
“爹在叫你了。”
他的大姆指,还在女人软软的手背上滑动,依然是问:“还痛?”
女人点点头,却说:
“去吧,爹叫你了。””
他突然感到窑门外自磨刀石那儿传来的“嚯嚯”声简直是在轰鸣了,就滑下炕,抄一双手在锅台上死坐不动。恰时,接生婆走过来,将一沓火纸散上炕,骂声“看羞死你个驴日的了”,只一掌,便将他推出了窑门。
“嚯嚯”声旋即停了,当一个广大的静寂在渐渐地弥漫夜空。他这才瞥见磨刀石旁有黑黑的一堆慢慢地立了起来,是爹。爹披件老羊皮袄袄,腰里别着的羊鞭很象一杆枪。在他接过爹递来的那把老橛头时,他看见白亮亮的橛头刃上,有一点猩红火光晃过,立刻就有一股浓浓的旱烟味喷过来,爹说:
“走吧!”
他就木木地往前走,随着他的脚步,爹在很响亮地咳嗽。而他就闹不明白,怎么这会儿的自己很不象自己;炕上那女人也不再象先前的女人。两年前闹元宵,西峁村有支秧歌队扭进他们东峁村,打头的那红袄女子,腰被红绸束得蛇一般细,总拿大胆的眼睛看他,看着看着竟扭出队列来。他这才认定她是自己高中的同学。后来他俩就相好,就结婚,就准备着生娃。可算命先生说,这一年两人不能做那生育的功夫,说女人是火命,必将怀一水命,水火相克!他问女人敢生吗?女人说啥也不怕,说自己昨夜还梦见一男娃,牛儿一般壮实,好乖!他说:“生,我是木命,木能浮水能生火哩!”女人的脸便粉粉地红了,说:“生娃很痛很怕人吗,你到时可不敢离我半步,痛时你就摸着我的手。”女人说着果真就喊肚子痛,他一把捉住女人的手,女人通身一软,把他搂得死紧,他嗅到女人身上有一种果子或者大枣的味儿……
天,没有一点亮色,晚秋的风,从干河滩深处拂过来,在前面的一株五叉树上响动。这树叫作杨树,村里人都喜欢种植,待树长有一人高时就齐头地砍了,便整株树变了形地长,于是枝桠便横生;生了便砍,砍了又生,柴禾是取之不尽了。这五叉树是爷种的,如今有两人合抱粗细的上去,又分五叉,足足荫了一二亩地面。历史的久远使这树有了一种权威,人修成了它,也就崇拜起它来。爹先往树上挂了红,后就跪倒下去三叩六拜,又在树身上抠下点树皮包裹好了,说:
“走吧。”
他把橛头放下来,感到今夜这橛头似有千斤重,可平素抡它挖沟刨地,风一般轻快啊!他说:
“爹,咱回吧。”
爹的烟袋惊落在地,说:
“看我把你个倒运的捶扁,娃就要生下来了!”
“可咱这是去做甚?就象娃不是要生下来而是要死了一样。”
爹骂道:“看这狗日的,你还是咱村的人吗?”
他一下就愕愕的了。三天前,女人阵痛发作时,他就四处张罗,要请一班响工来,待娃呱呱落地,就吹天吹地的热闹一场。花点钱有何妨?年初村里叫承包砖厂,谁也不敢应承,他却开了窍,发信去县里气象站问了天气预报,预测说今年雨水少;雨水少,砖坯就可连续生产,果然他算准了,腰中揣进10000票子。然而,响工们听说是为他家添人进口而热闹,就都缩头缩脑的不敢答应,说可不敢去做这种逆过场!他没辙了,只得接过爹的老橛头,上坟坡里去。
这是他们东峁村之一俗,一辈又一辈地延续了下来,谁家女人生产,谁家汉子便去坟坡里挖坑立碑,碑是一片残石,不铭名字。人一旦生下来,就在这黄土里埋下自己的根。而且在东峁村,除了土地的金贵,其次就是坟坡,坟坡各家各户皆有,从坡顶往下逐次立列祖列宗碑位,它给了村人大一统的尊严,因而村子里的人,一想到坟坡里的那个属于自己的碑位,逢着欢乐欣喜有了苍凉,遇上千难万险却有了安慰;大悲大恸,狂喜狂欢的事,与他们无缘。
转上了一个坡湾。天才有一丝曙色微露,他看见坟坡上那排排石碑肃穆地立着,石碑下的荒草密匝匝的,在微风中如黑浪般起伏。四下里静得出奇,只有梁子下边被高大笔直的白杨裹着的公路上,有驴蹄得敲击路面的声音,这是运煤的小平车。在这个地面,煤是最多的了,村里人大车小车拉回来,却堆积院中舍不得烧,依然在秋天里去砍那树上横生的枝桠。他清楚从这条路往南走,有座城叫吕梁,向北行,有座山叫黑茶,46年一架飞机撞在山颠,死了一个人物叫做叶挺,真正的是一座罪恶的山啊!“人总是会死的吗?”他这样想,陡然听见了从自己窑洞那儿传来女人阵阵呻吟之声,他感到浑身冷森的,就扭头瞥了眼爹。爹正猫着腰,逐次将坟坡上的石碑摸遍,之后便蹲在那儿连连地说:
“看咱家多旺,看咱家多旺。”
他说:“爹,娃就要生下来了。”
爹说:“该是嘛。”
“可咱是在为娃送葬吗?”
“橛头利不利?”爹这么问他。一只硬壳般的手缓缓地拨开一蓬荒草,一片残石就露在外面。爹说:“你妈那阵生你,我就在这儿挖坑立碑,只一橛头就成了。”
他通身一阵乱颤,他说不清,这是第几回了,一个鲜活的人看见自己如此荒凉的归宿?
爹已立起身,将老羊皮袄袄披给他,他感到一种带膻味的温暖包裹了自己,便抬头去看爹。爹摸摸他的头,脸上显出极其灿烂的笑。而他却哭了,心想这就是自己的爹吗?一辈子活着的时候想到死,富裕的时候又想到穷,活得十二分的淡白寡味啊!他把目光从爹的脸上移向村子。整个的村子,只有他那眼窑洞的窗内有灯光透出,女人那声声呻吟复又响起。
爹说:“过来。”
他靠近去,觉得一切的情绪都已消失。
爹瑟瑟地从怀里摸出一炷大香点燃,并跪下去对列祖列宗的碑位拜了,然后将香插在石碑的前列。
他看见这炷香头上的火苗,在橛头白亮的刃口下颤抖,而香的前面正是他的碑位,再上面的是爹的,爹的上面是爷的,爷的上面是……
坟坡下面的窑洞里,那女人的呻吟渐渐地大声起来,最后就是一声一声的惨叫,忧怨、狂躁。一个新生婴儿的哭声倏地混和了进去。
爹大喝一声:“挖呀!”
他死死地闭了眼睛,操起橛头向下挥去,“噹”地一声,他感到自己的手臂如过电般的麻木,睁眼看时,却见自己的那个石碑拦腰断成两段……
“嘿嘿嘿!”他奇怪地笑了起来。
爹对那石碑只愣了一刻,嘴里就骂道“你个驴日的倒运!”旋即抽出腰里的羊鞭,“叭”地将他抽得仰面栽倒。他长长地吐出口大气,见一轮鹅黄的太阳被远山的山嘴喷出来。
那极其嘹亮的婴儿哭声,一个长音腾起来了,他感到山梁与山梁正在连续;倏地,那哭声又一个休止,他恍惚觉得整个黄土高原似在嘎嘎裂断。
“这是我的娃!”他这么想。

用户评论

表情0/300

姚伟成

荒冢,作品叙述山西吕梁曾留存下来的一段风俗。人死便是生,人生便是死的习俗而延续在老百姓的生活里。作者以一个生产妇女而展现了人物深刻地内心活动和当地风俗的整个过程。让人阅读后余味咀嚼;思绪万千……

猜你喜欢
妖刀记 第一卷 荒冢妖刀

妖刀记节选有声小说,已经私信获得了作者授意许可。本专辑仅供作者练习朗读使用,如果喜爱作品请支持正版小说。

by:马少马少

短篇小说----情僧【作者:水心沙】完结

第一次看到这个小说,我流了泪立刻看第二遍,泪还是止不住第三遍,还是一样.....我决定,我要把这个故事录出来虽然不能完美呈现故事的意境可还是想试试......

by:喵酱不吃鱼

《荒冢》番外篇:远去的飞鹰

一二八淞沪会战中的中国空军

by:碧血黄沙66

短篇小说

所有的有声短篇小说摘自《纽约客》,用于学习之用。如有侵权,请与播主联系。

by:翻吧Tips

短篇小说

爱与被爱都是幸福的体验。有爱内心才有归宿感!

by:泽语如诗

短篇小说

总有一些文字,穿越时间,跨古而来,总有一些文字,飘洋过海而来,震古烁今。

by:无声的一帆

短篇小说

“舌间上的中国”导演陈晓卿的文章

by:呓语森林FF

短篇小说

短篇小说源自网络

by:七七五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