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钢笔-夏长风

《旧钢笔》/夏长风

他送我一支旧钢笔。

那让我回想起我们久远的少年时代，操场和琴房之间，有一棵很高的梧桐树。他说干涸的墨色就像树影，喑哑黯淡却又不属于纯粹的黑。

夏天好像一直很长。

蝉鸣是无边无际的，漫长的夏日，我们的手脚都泡在潮湿的蝉鸣里。墨迹在纸上晕开然后干涸，在这样的反复中消耗着干枯的生命，停留在纸上的颜色真的像是树的阴翳。他在一片树影里睡着，枕着树影也盖着树影。

他说我不太爱出门，因而在树影浓郁的室内把皮肤闷得有些苍白。我爱掀一掀身旁的窗帘，操场就在楼下，我看得见他的身影，在运动场上跑来跑去，时不时停下来，望着别人快速奔跑的身影发愣。我下楼去送衣服给他替换，他同我站在阴凉里，眉眼也浓，像轮廓硬挺的杨树叶。擦汗的毛巾又被暑气蒸干，我拧着他的衣服准备带回去洗掉。

没有人看见我们，没有人知道我的书包里塞着他的球衣，没有人知道他手臂内侧纹着我的名字。

老去的蝴蝶像是枯树叶，同秋风一起来却不肯同春风一起走。他说死亡才不是美丽的，应该是恐怖而冰冷的，全靠诗人和文人挖空心思挑些词藻来粉饰，好骗过对此一无所知的世人。

他踩着一地易碎的树叶向我走过来，把我拉到墙边接吻。天是灰色的，颜色淡得像是水墨画作。但水墨画作里不该有钢筋水泥，我们抵着额头交换呼吸，树和蝉都很安静，只能听见沙沙的叶声，像一场老电影。

夏天好像一直很长。我把钢笔送给他，告诉他我们还有很多夏天。

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用钢笔了。我把它放到阳光下，很久才想起来那支钢笔是我买的，店主嘱咐我尽量避免暴晒。我好像把所有事都忘记了，夏日，蝉鸣，杨树叶，塑胶跑道，梧桐荫，天空，太阳，汽水，钢笔。

这样的过去，他还在守着吗？

联系他几乎是无望的，然而我却不自主地这样做了，大概抱着一丝隐秘的希望，希望他送钢笔来是想提醒我我们的往日时光。电话号码没有换，他接起来时窗外响起伴奏一样的雨声。他问我是谁，语气温柔而疏离，我没有即刻回答，把雨声留给他听。那是漫长的白噪音，他说过这样的氛围最适合睡觉，或是什么都不做，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看一本内页发了黄的书。

我们一起听雨，等雨停又期盼雨不要停。他在雨声里叫了我的名字，很轻很轻。他说谢谢你当年救了我，几乎要坠落的低谷时候，谢谢你让我走了出来。雨声像是吉他的闷弦，我说不要谢我，救你的是你自己。那样晦涩的年月，我们都不愿再追忆，但又禁不住回忆背着全世界相爱的甜蜜，像是陈年的糖罐又启封，甜蜜早已凝固，甚至开始腐烂。

诗人说惟将旧物表深情。我问他送我钢笔做什么，他说那不是他送的，口气有一丝轻飘飘的惊讶，他早已弄丢了我的住址和联系方式。

我看着那支钢笔，雨声很重，像一支悲怆的交响乐。它分明是旧物，那支我曾送他的钢笔，这个年代，早没人买得到同样的型号，更何况那稚嫩的、歪七扭八的刻痕。我知道那是当年的我亲手刻上的，特意刻给他的，可是年深月久，连我自己都记不起来，又怎能奢求他人视敝帚如家珍。

我费了不小的劲才辨认出那一串字迹，像虫子啃噬过老树干一样爬在笔杆上，好像连同夏天一并死去了。

“非你 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