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二十八）

人间词话

第二十八则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

淮海先生即秦观，小山是晏几道的号。王国维借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语,品评二人,称二人为“古之伤心人也”。

 晏几道和秦观年岁相仿,都生活于北宋党争日趋激烈的时期。晏几道为宰相晏殊之子,才华出众,他具有贵公子磊落狂放、桀骜不驯的性格,但八九岁时,父亲去世,家道开始中落。他的词,除了一般的男欢女爱、绮罗脂粉外,还寄寓着个人遭际坎坷、怀才不遇的感慨。

如他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在词中，作者抒发对歌女小苹怀念之情，清丽婉转。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句，孤独的词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对着飘零的片片落英；又见双双燕子，在霏微的春雨里轻快地飞去飞来。“落花”、“微雨” ，本是极清美的景色，在本词中，却象征着芳春过尽，伤逝之情油然而生。燕子双飞，反衬愁人独立，因而引起了绵长的春恨，以至在梦后酒醒时回忆起来，仍令人惆怅不已。这种韵外之致，荡气回肠，令人流连忘返。　结句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不再写两人的相会、幽欢，转而写别后的思忆。在当时皎洁的明月映照下，小苹，像一朵冉冉的彩云飘然归去。如今之明月，犹当时之明月，可是，如今的人事情怀，已大异于当时了。梦后酒醒，明月依然，只剩下空寂之中的美好怀念。

秦观出身不及晏几道高贵,早年也颇为自负,志趣高迈,深为苏轼所器重。后卷入到北宋的党争之中,多次遭贬,历尽坎坷,备尝艰辛。因为遭际坎坷,他对人生苦难悲剧的洞见要比常人深刻,加之他本来就是个多情人,心境低落,情调哀伤,将人生之“愁”写得深刻而具象,且用语自然，不加雕琢，别有韵味。

如《千秋岁》:“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减字木兰花》“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江城子》:“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风流子》“算天长地久，有时有尽,奈何绵绵，此恨难休。”等。 抒写哀伤之情,情中含景,有韵味之致。在他的词中，不仅写男女之情，更多的是透露出对整个人生的感慨，这也正是王国维认为秦观胜出晏几道的原因。在下一则王国维又集中评论秦观的凄婉词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