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浪潮下，那些不回国的中国留学生怎么样了

“真想跑进游戏里，销声匿迹啊。”

29岁的周倩仪戳着平板荧幕上的小人，喃喃自语。

在游戏《星露谷》的世界里，“他”是个“渣男”，结过八次婚，有两个孩子。家里有猫、小马、兔子，还养了几个怪兽。

真实生活中，她29岁，放下还未完成的论文，从德国归国治疗癌症。

她曾嘱咐弟弟，在她走后，“如果天文学和物理学要有什么新的发现，一定记得告诉我”。

所以有时候，她希望能变成个游戏角色，那样“就永远不会消失了吧” 。

倩仪是纪录片《一次远行》前两集的主角。疫情期间，摄制组用摄影机记录了14个国家18个年轻人的生活，并重点呈现了5位留学生的海外生存实录。

纪录片陆续上线后，引发不少海外学子共鸣，陈晓卿的儿子陈乐就是其中之一。他看片时哭了，一旁的老爸“也有点儿不争气地流了眼泪”。

这个片子经历了三次改名。从《留学一年间》到《一万公里外》，最终制片人胡婧雯提议名为《一次远行》时，大家都说好。另一个制片人叶尔夏特称，片名讲述了我们想表达的思想。距离会产生思念，产生未知，“在这样一个疫情超级冲击的大背景下，所有事情都发生了复杂的变化”。

当疫情这座冰山与离家远行的学生们碰撞在一起，命运的巨轮往往会偏离，飘向不可预知的方向。

对那些仍在继续、不可预期的海外远行者，总导演吴学竞送上浪漫的祝福名《Bon Voyage》，意为祝你有段美好的航程。

希望这疫情只是个传言；希望能顺利地开毕业典礼；希望不要得新冠，能回国见到家人亲友；希望去酒吧说脱口秀，去百老汇剧场看戏；希望继续读书直到可以逐梦好莱坞，让作品的海报贴满大街小巷，甚至时代广场……

这些大大小小的“希望”，是美国布林莫尔学院2020届毕业生邢淅璇的心愿。

本来，它们都有极大可能成真，却被第一个破灭的希望连串打破：疫情不只是传言。

淅璇主修了比较文学、法语和戏剧三个专业，原想着“风风光光光地上台，听校长宣布自己的三个学位”，结果当年毕业典礼因疫情取消。

她考上加州艺术学院表演专业的研究生，从宾夕法尼亚州搬到纽约，新生活却因2021年4月感染新冠戛然而止。被困纽约，无法回国，暑期实习计划也彻底告吹。

线上听课，线上答辩，线上典礼……国内不少高校生也会因疫情而“云毕业”。但对留学生而言，他们还要面临更多漂泊在外的困境。

有歧视与暴力。

《一次远行》里有个留学法国的男生，曾在路边遇到位老奶奶，专程停下脚步，温柔地冲他开骂：“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中国人），你们怎么还不走啊？！”

2021年3月16日，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地区则发生大规模连环枪击事件，造成八人死亡，其中六人为亚裔。这一事件令美国多地爆发“亚裔反歧视”运动。淅璇也参加了游行，举着她自制的标语牌——正面是大写的汉字“爱”，反面是句英文口号：“仇恨即病毒”。

还有孤独与无助。

德国留学生龙鹏伟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妻子李霜前往陪读，半年后意外怀孕。女儿在2021年春节诞生，带来初为父母的喜悦，也给他们带来更多难题。

小两口磕磕碰碰学着照顾婴儿，要省钱，蔬菜水果都按两份买：便宜的给爸爸，贵的妈妈吃。女儿生病他们去买药，言语不通的李霜全靠老公，一旦涉及专业医学词汇两人只能看手机翻译。

淅璇得新冠后，一个人在出租屋躺了两周，靠喝牛奶补充蛋白质，却发现对牛奶过敏。这些麻烦，她让它们烂在肚里，压根没对妈妈提起。因为即便妈妈知道，也只是徒增烦恼。就像，美国的同学们戏剧做不下去了，可以打包行李回家，她却无家可回。

她说：“新冠就像一把放大镜，把我们内心的恐惧放大了。”

而在此环境下如何生存，以及其间的矛盾与极致，构成节目组关注他们的源起。

《一次远行》的监制朱乐贤在2019年曾制作了部《留美日记》，片子后来一直没上线，心里留下个结。

全球爆发新冠疫情后，他看到新闻中关于海外疫情和中国留学生的种种状况，于是打算从2020年开学季开始拍摄，记录全球海外留学生的大四一年。

想法简单，实操难度颇大。留学生一批批回国，摄制组又走不出国门，还要跨越多个国家拍摄，符合条件的制作团队太难找了。等有丰富海外拍摄经验的夏特10月份入局时，前面已经筛掉了三个团队。

夏特拉来老同事吴学竞做总导演。他和他的团队主要负责调配，找到不同国家的摄影与摄制团队，第一步先保证项目能成型。第二步，主要交到吴学竞手上。

不确定，反而有时会有意外收获。

比如邢淅璇，她发给节目组的征集启事只有十个字：“我在纽约地铁讲脱口秀。”最开始她的故事没单独成章。但后期剪辑时，大家发现这个姑娘实在太有力量了，就自己生长出了一个故事。

而随着拍摄深入，这些拍摄对象“需要把自己生活当中特别隐秘的、脆弱的甚至不堪的、没落的、绝望的那一面暴露在镜头下”，对摄影师的信任就无比重要。

根据学竞观察，比起在国内拍摄的对象，他们彼此间会更快、更强地建立亲密和信任感。因为“朋友不在身边，好几人很久没跟家人在一块了，身边的华人也没那么多。有个摄影师是同胞，会说汉语，可能密集拍摄时好几天都天天在一块，大家在国外其实共通语言也会天然地更多些。”由此，绽放出不少动人的瞬间。

淅璇在筹备实验戏剧《天台梦游》过程中，有过一次情绪崩盘。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她，那天在摄影机前大哭，质疑自己“既没闲钱也没闲工夫”，为何还要继续。

摄影大哥反客为主，分享起自己在美国的经历。八十年代美国帮派横行，二十几岁的他半工半读，放学后混帮派，去餐馆收保护费。后来他在学厨和学摄影间选择了后者，三十几岁和朋友攒了个婚庆公司，熬了三年，才等到生意爆发。

作为过来人，他总结：“蒙头干就好了，把一件事情做好，一定要对自己有信心。” 淅璇含泪点头，灰暗的双瞳里渐渐有了光。

希望，是她那出戏的主题，也是这些海外留学生的关键词。它不由恐惧而生，而是跨过恐惧后的那一步，是星尘，焰火，是逃离现实的白日梦，是破茧后浑身盔甲的独角仙。

提起“留学生”，大家脑海里总会蹦出官二代、富二代等词汇。问答社区知乎里，好几个问题与国内部分网民对留学生的歧视与恶意相关，有人诉苦：“每当跟别人提到自己在国外留学时，他们总会嗤之以鼻地说：‘又是一个花着爸妈的钱逃避现实的人，以后回国了也不过如此。’真的很委屈，国外大学一点也不简单，也不是花钱就可以毕业的，每天学到一两点，天天如此。”

事实上，连续统计对比7年留学群体数据后，《2021中国留学生白皮书》报告显示，普通工薪家庭才是留学主体，42%留学生的父母都属于“一般员工”。计划留学的家庭年收入低于30万的占到了46.7%，其中占比最高的是“年入11-20万”。

《一次远行》镜头记录下的留学生，也都肉眼可见地没什么钱，很多问题要靠自己一个人来扛。

董永晟留学法国之初，去餐馆打工洗盘子，一晚上要洗2000个，弄到双手都过敏。两星期后，他手洗的速度甚至快过了洗碗机。

陈锦元在澳大利亚留学期间，家里几乎没给他出过钱，他靠两年打工存下来的五万澳币支撑生活，钱不够就找同学或室友借。毕业后，他欠了将近20万人民币，只能慢慢偿还。

淅璇大一时，父亲猝死，推动她“尽早出来搞艺术”，想要拓宽长度有限的生命。

为此，她靠奖学金和打工过活，去楼下小店买1美元一包的剩余蔬菜，尽量压榨出一切时间来完成《天台梦游》。

尽管场地费不要钱，但音效、灯光、投影仪加相关人员，都是不小的开支。她跟音响师保证：“如果预算超支的话，我会再用生活费来补。我在做很多兼职，尽量多赚些钱”。除卖演出票外，她起床睁眼就开始打电话，改剧本，在两个留学机构兼职教英语，跨时差给国内学生上网课，帮教授做翻译，做图像编辑……

她的偶像是Maiko。Maiko是布林莫尔学院里唯一的亚裔教授，“为了个看似不切实际的舞台梦想，只身来到纽约，年轻时曾通过在清酒公司拧瓶盖儿来挣外快。为学习舞台设计，还当过建筑工人”。

她和淅璇背景相似，后来通过奋斗成为传奇，参与过舞台剧《狮子王》的设计工作。两人交谈过程中，Maiko不停感叹“太难了”，可加油坚持下去，才能成就熠熠发光的梦想。

如西西弗斯，通过征服顶峰的斗争本身，充实心灵，赋予有限又疯狂的世界新意义。

开头提及的女孩倩仪，人生前半段漂亮、闪亮、飞扬。她有把好嗓子，曾当过歌手，经济学毕业后，她辞掉工作前往德国，来到莱比锡大学重读本科，续写中学时的物理梦。

来到德国没多久，她就开始胃部不适。她没当回事儿，继续埋头学习，天天去图书馆，泡上6到8个小时，多个科目获得满分，忙碌却快活。

噩耗是2019年11月砸到她头上的。她的肚子在一周内突然胀大似孕妇，她又拖了一个月。挺着大肚子，站不直，躺不平，转身就特疼，朋友拖她去看医生，确诊是癌症晚期。

“人生才刚刚出发啊，我肯定能做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事情，让人生与众不同啊。”

镜头记录下她的不甘，她身体的病痛，她无法完成学业的遗憾，以及后悔。因为想坚持写完论文，她留在德国治疗，错过了回国的最佳时机——后来她才了解到，亚洲是胃癌高发地，国内医院可能会比德国有更丰富的经验。

镜头也映照出最后岁月里她如星尘的留痕。

她说“热情是能用来承受痛苦的”，努力享受时光。与德国友人补办生日烛光派对，回国后与旧友聚会，吃甜品，忆旧，拍照，登台唱心爱的爵士乐。

复杂的切面撕下抽象的标签，呈现出具体又真实的人。豆瓣有网友@一支野马 看完感叹：“主角人物的生活轨迹、人生经历和每个人面对世界的态度，都丰富了我对留学生这个群体更全面、真实、客观的认知，打破了曾经脑袋里先入为主的、对这个群体主观狭隘的想象。褪去光环，也许任何一个群体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换了片土地和环境生活。”

更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或许是这些当代留学生的共性。而“同”之外，主创更希望大家看见“异”，“能相对更宽容和更开放地去理解别人的生活”，“永远不要停止与这个世界的沟通与对话”。

生命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次远行。希望他们的故事能让我们找到自己的航线，向前方扬帆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