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期 跟何大草老师谈他的创作历程

2023-05-09 18:55:0373:53 1.7万
所属专辑:神聊吧 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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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时代,见面变得曲折困难。在何大草老师新作《刀子和刀子》面世之际,邦妮和何大草老师约了一场直播。何老师在成都,邦妮则在三亚,直播当天,状况频出,各种意外让邦妮手忙脚乱。好在天公作美,化险为夷,最终,两人带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对话。

虽然两人隔山隔水隔着屏幕,但当对话发生,当灵魂的碰撞发生,当情感的共振发生,这微小却又掷地有声的交流,让所有围观者在场。邦妮与何老师,沿着何老师的旧作《刀子和刀子》、《贡米巷27号的回忆》、《春山》、《拳》一路探讨深入,他们聊到了李劼人先生对何老师的影响,聊到了古典文学对何老师的滋养,聊到了写作者应当如何清醒自处,又应该如何与读者相处。

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偶有会心一笑,偶有开怀大笑。有笨拙思忖的时刻,也有剑光一闪的时刻。将对话整理成万字文稿,希望能对大家有所助益。

01、“愿意和我一起分享王维的朋友,比我想象中的多。”

邦妮:从《春山》这本书聊起,是什么契机,或是被什么触动,开始准备创作《春山》这本书?

何老师:王维,我是很早就读他的诗。五十岁的时候,想去看一看王维隐居的地方。之前一直觉得那里是一个不可抵达之地,特别神秘。2014年秋天,约了两个朋友,开了一辆老捷达,去了辋川。从辋川回来之后,我觉得有很多东西想要表达。起初写了一个3000字的散文,后来觉得还有很多想法,就把散文写到了一万字。可是,这一万字,我觉得还没有看到王维本人,我希望他能转过身来。我希望用很多细节,把他人生最后的岁月刻画出来,变成可知可感的一个个场景,可以和别人分享。

我一直觉得这是一本不可能完成的小说。一来是这本书很难出版,二来是又有多少人愿意和我一起阅读王维的故事?但最终,从散文到小说,我还是花了几年时间将它完成。我想着到时候把它印上100本,送给朋友。后来有一个契机,乐府文化出版了这本书。我前两天买了一本,是最新出版的,这已经是第七次印刷。看来,愿意和我一起分享王维的朋友,比我想象中得多。可能是我沾了王维的光。

邦妮:我觉得王维应该是您内心深处,一个很重要的文人。您是怎么想到用他跟裴迪的最后一年,作为您这本书的起点?

何老师:知道王,是几十年以前了,大概十左右,偶然了他一首。后来有一段时间了一套范文写的《中国通史简编》书对我的人生,有非常大的影响。里面有写到王维和陶渊明,写得很有趣。

里面提到了王学陶渊明,可他永都学不像。什么呢?因陶渊明,他最后成了一个平民,而王是个地主啊。个例子特好玩,我就一直想去看看个既是地主又是居士的人,怎么住的啊?怎么吃的?我试图去了解他的趣和好奇心,而且得越来越烈。

所以在50以后,我就去了川。回来了以后,发现我心里有几个王存在。一个是从歌里到的王;一个是我想象的王;一个是和的人物融合在一起,比如关于他和杜甫的关系,他和李白的关系。中西方史上,同代大都有一种很微妙的关系———看方的眼光,揣度内心分量。我觉得挺有趣的。我现在很难去把他们分离开来。怎么去写他?我觉得诗歌里的王维,可能就是作为一个素材而存在的原型。里边可能有一些是我的想象虚构,还有些是写实。

到了辋川,我觉得它是一个非常日常化,非常适合隐居的一个地方,和桃花源是截然不相同的。如果不是王维在那里隐居过,可能那个地方早就被遗忘了。于是,一个日常化的王维,我想一点一点把他还原。如果早十年写王维,可能会描摹得更仙风道骨一点。可看了很多仙风道骨之后,我觉着把一个仙风道骨的人请到地上来,他人间的烟火气息可能更有价值,更有层次,更有纵深。

邦妮:这让我想起您之前写得契诃夫的文章。您说:阿赫马托娃说泥浆色的契诃夫,剑光从未闪烁。可她恰恰不知道,契诃夫写得人间,远胜过所谓的剑光一闪。《春山》也是这样,别人眼中的王维,是仙风道骨;但您心目中的王维,是回到人间的,是接地气的,是衣服上带泥的。您这个《春山》写了多长时间?

何老师:从散文开始的2015年到2017年,可能三年多。

邦妮:虽然篇幅不,但却得分量很重,神完气足。我欢您书里面夹杂的那些书论、诗论、画论。无形中作品的度,又拉了很多,得更丰厚了。您自己也画画儿写字呀,是吧?

何老师:王是一个真正的人,也是个一流的画家。我我来讲,绘画是一种喜好,我可能站在外。中国的法就更玄妙了。写字,就是学去掌握毛笔;画画,就是把自己在文学中没有底宣泄出来的情感,用洒到上去。我的画,是作为文学的一个补充。

02、“明亮的颓废”

邦妮:《拳》我也很喜欢。它和《春山》一样,没有强情节,像散文一样,漫不经心,却又引人入胜。后续我也喜欢,您写了对成都的印象,既家常市井,又有豪侠之气。那些纯良的普通人,偶有剑气一闪,出一记拳,又回归生活的洪流。《拳》写得是八十年代的一群大学生,没有名利金钱的诱惑,他们非常松散地生活。研究历史,追溯武学,走街串巷,吃茶喝酒,给人一种“明亮的颓废”的感觉。八十年代的人文精神,再也不能重返,但是在《拳》里面又出现了。一个20岁的年轻人,一种八十年代兴致盎然、不紧不慢的气质,在您的书里又重现了,我非常喜欢。

何老师:你用一个,我特欢——明亮的颓废。那个候,就我个人而言,除了上以外,很多时间。我学校有一个小门,是通向望江公园的。每天到望江公园去,可以在那喝茶、看书、聊天。考前,就去那复。一碗茶,大概八分,可以喝半瓶。

有好多候,会去影院。那候不断有新影推出,我在那里看了中国的第一部武侠影——《神秘的大佛》。当非常轰动在完全看不下去。但那个候确实带来很大一个效益,去峨眉山、山的人特多。两年又上映了《少林寺》得很过瘾

我那个候的回忆,些都是系在一起的。所以,我就生了一种想法——就是自己的文字,让自己写得故事,回到1983年春天和夏天之交,回到那个明亮的颓废”的季,一个叙述人“我”,去找一个武林的高人。那个代,尤其看过《神秘的大佛》和《少林寺》之后,有很多讨论。比如中国的武术和西方的拳击之间会有什么样的较量?李小龙到底能不能打得过泰森或者阿里?这个讨论背后,其实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碰撞。那个时候,我就想写这么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其在心里已想了很久。本小是唯一一本,一写一边讲给朋友听的。去,我的小都是不告朋友的。就像酒一啊,好像一下子被揭开那个盖子,气就跑掉了。所以,连书的名字都不讲与旁人听。可《拳》是我那一写,一和他分享。

个之前,我得我的心里已完成了个小了,就等着我把它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后来我发现电演有两种,一种就是剧本永远都写不完,边拍边写边改,像王家卫;还有一种导演,希区柯克,他的片子没拍出来,但心里边已经完成了。那《拳》对我来讲,就是唯一的一个小说没有写完,可在心里已经就每一处细节,每一个情节,每一段重要的对话,好像已经全都有了。

大概是积蓄的时间特别长,可能积蓄了30年以上,就等着我把它写出来,果然就把它写出来了。得这是我小中的一个例外,好像是时间的果,我把它接住了。

邦妮:我是写西的人,我很好奇,何老您每天写多少字儿?

何老师:正常的状下,能1000字,我就得挺足的;有候可能就是500字;那特好的候,可能是1500字;最好的候,比如那天写了3000字,可能第二天你把3000字全都推翻了。

比如我今年要出版的最新的篇小叫《隐武者》。我非常辛苦地写了三万字,花了好几个月。可是我发现这三万字,不是我想要的,我就全把它拿掉了,从再写。现在的版本,和这三万字,完全不一。我又写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一直写到秋天,把它写完。

03、“一个作家,要不断成长、变化、超越”

邦妮:《拳》,我觉得它是一个很神妙的作品。套用影视观念,一般的故事最起码要形成人物关系,要有一些冲突。但是这本书中,虽然有冲突,有悬念,但其实没什么情感关系,人物关系也是没有的。只有淡淡的好感,松散的吸引。这些人,就像浮萍一有着若有若无的接,浪潮一来,浮萍就飘散了。

我最近在读《贡米巷27号的回忆》(以下简写成《贡米巷》),这本书是2017年出版的,在《春山》和《拳》之前。如果说《春山》和《拳》是神作阶段,那《贡米巷》我觉得是杰作阶段。这个阶段也非常精彩,故事非常好看,感情很浓烈,冲突很饱满。但到了50岁,您放弃掉这些外家拳,变成了内家拳——《拳》和《春山》。如果做一个比喻的话,《贡米巷》就是一个兼具文艺气质和商业性的电影,但《拳》和《春山》则一定是文艺片,一定需要一个有人文关怀和艺术审美的导演去拍。我特别好奇,从杰作到神作,您是怎么进行了这样的跨越,怎么舍得放弃掉这些兵器?

何老师:得一个作家,一个艺术家,他要不断地去化。加索那么大,他也是千万化,有期,期,粉色期。我特崇拜的白石老人,他一生有两次“变化”:一个是中年时候,到远方旅行,五出五归,拓宽了他的视野;一个是六十岁,衰年变法。如果说他沿着他从前的路走,可能就是个优秀的画家。可是因为他的衰年变法,到70岁以后,我们见到了那个伟大的画家。我觉得要敢于去变化。

我觉得中国文学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比如说小的时候,我喜欢听别人讲故事,也喜欢给我的小伙伴讲故事。我喜欢读《三国演义》、《水浒传》一些故事,我几乎都可以从到尾地背下来。之后,我会去读《红楼梦》,《楼梦》可能会子。《楼梦》里就没有太多的故事,当然也有情,但是没有像《水浒传》的故事。因为《浒传》是在茶里面,通过评书演出来的,环环相扣。可是到了《楼梦》,他粹是一个文人的作,个人的作。不知道什么候可以把它印出来,什么候可以把它掉。所以我觉得他舍弃了像《水浒传》、《三国演义》的故事,这就是一个小家的成长。

我在《春山》里,舍弃了通常意义上的故事,但也保留了必要的情节。比如刚开始要去找友人,没有找到,回到辋川,裴迪就走掉了。为了让你回来,我写了三封信,三封信又有不一样的回复。还有一个故事,就是关于“月初惊山鸟”,那到底是鸟为什么会叫啊?是不是像杨贵妃所,那个月亮升起来的候,有那种拔地而出的声音,把鸟给了?

这样松散的情串在一起,我是中国文学特高妙的地方。像《楼梦》一,好像我它是没有故事,没有太多烈的冲突,可冲突一直是存在的,人物和人物的关系一直有力。它可能不像西方建筑,从低到高,比如哥特式建筑。中国小说就是园林结构,它有一个结构,让你不知不觉沿着设计师规划的路线,流连忘返。我在写《春山》和《拳》的候,我得我是在享受中国古典文学我的滋养,或者向他致敬。

对,我就是这样,在慢慢地默默地成

04、“不仅在讲一个事,同时在讲诉一切”

邦妮:我看《春山》的候就,人物之力,就像您的一,闲笔很多,我形容这就是液体。很多小它是干巴巴的,它没有生命的汁液,您的那个小说,液体很充沛,是一直含着的很饱满的那个感。《春山》像是挽弓,引而不。它没有很大的外部情,但内心的力和两人之抗,是始存在的,笔断意《拳》候更害。松散的日常,看不到它那个情节线是什么,但就是非常的吸引人。

因为疫情,大家这段时间内心备受煎熬。我在微博上向大家推荐了两位凛冬作家,希望大家在阅读中寻找一丝安慰。一位是王小波,他的少年期和青年期,都在凛冬度过;另一位是汪曾祺,他的中年和老年,也是在凛冬。两个作家我推崇他们,是因得他了凛冬,并没有失自己的精神能量和作能力,在可以拿起笔的候,他们写得西是没有被摧折的。我今天到《贡米巷》的时候,我就想向大家推荐第三个人——何大草老,他写了这样一本凛冬的

我在读《贡米巷》的候,我能明地感到您跟李劼人的勾。我知道您非常非常喜李劼人,正因为您对他的推崇,我特意去拜读了他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和《天魔舞》。他是成都人,他的写作手法,以及这方热土对他性格的滋养,他笔下既有闲散日常,又有热忱豪侠;既有寻常之味,又有呛辣之气。人间的深沉庞杂,不为世俗认同的悲欢离合,在他笔下都非常洒脱恣意。

《贡米巷》里面有一篇《鹤》,给我最美好的感受就是,它既是非常入世的,又有超脱的出世,浑然一体。在入世中,寻找人在精神缝隙中的超拔能量。这本《贡米巷》是一个群像,写尽了人生百态,悲欢离合,在市井之间升腾出豪侠之气。这些,都会让我想起李劼人先生。

何老师:我特别喜欢李劼人先生。我得李先生可能是四川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一个小家。他的文学成就和文学价值,将被世代阅读的可能性,是远远高于的四川作家。

比如巴金先生,很多候他可能是一个斗士。文学他来是一个工具,是一个武器。可是于李先生来,我不知道他总结过没有,我觉得他的文学价值,就是造一个世界。即便是原一个世界,同他也造一个世界。就像你刚才说的,他把川渝活生生的灵魂、市井气、风土人情,都写进了小说。

像杜拉斯说过的一句:我特的写作,不一个事情,是同时讲述一切。李先生不了邓幺姑的故事,在《死水微蓝》那本不厚的书里,他写了那个时代的很多氛围。包括一碗饭、一杯酒、一个赌徒、一条街巷的人、互相争斗的心机、婚丧嫁娶等等,他都写出来了。我觉得特别伟大。

李劼人先生的喜,源自于我喜欢看连环画的爱好。很小的候,我喜那个连环画。三国演义》、《水浒传》,包括高尔基的三部曲,都有连环画。我特看故事生的那个生活景,画出来街巷是什么样?卖锅盔的、酒一匹、一条毛,那小孩子是怎么去吃呢?老子是怎么去要的?我来,我。正是这些,构成了故事生的舞台,我来,特别有吸引力。

李劼人先生的小和巴金先生的小,他的区,我得就是李劼人的故事只会生在成都,而巴金先生的《家》,可以生在任何地方。得要写出一方水土的唯一性,就要把它日常生活的细节写好、写活。

李劼人先生,我觉得他非常了不起,但是另一方面,得特可惜,因他没有持作一个小家而存在个世界上。后来的二十几年里,他当了一个亏损企业的老板,他真正埋头写小说的时间,只有两年。我得他本来是可能成中国20大的小家,超过鲁迅,超沈从文。我得鲁迅先生,是一个非常杰出的短篇小家。沈从文先生,是一个特别优秀的中篇小说家。他都没写篇,李劼人先生的篇,气恢宏,有很多小人物构建起来的细节。但他只在这件事情上,用了两年时间。像托尔斯泰,他用他最黄金的十年,写了《安娜卡列尼娜》和《战争与和平》,但李劼人先生在这件事情上,用的时间确实太少了。

这是我的一个感慨,也是一个提醒——当我们确定去做一件事情,并且你热爱这件事情,你愿意钻到里面去,就应该保持成长,把你所有的全部的力量,都埋进里面。

邦妮:对,就像我看《王小波》所说:天才除了具备天分,还有对自己天才的珍视和保护。我从您的《反辽阔》中,也能感受到您的那种清醒自省。

何老师:成都有一种氛围,比较市井生活化。平民老百姓——包括我与李劼人先生,喜欢会朋友,喜欢喝茶喝酒,喜欢热热闹闹。但当你作为一个作家存在的时候,你是非常孤独的。它不像拍电影或者做话剧,你有工作人员,有团队,大家会在一起排练,一起喝小酒。我之前当文化记者,采访过一些剧组,还是蛮热闹。但是小说家,你永远是孤独的。就像海明威所说:每天面对永恒,或每天面对永恒的缺失。想要创造世界的理由或者契机,稍纵即逝。

我觉得可能李劼人先生,让我们失去了一个20世纪最伟大的长篇小说家。但是我提醒自己,虽然我可能终其一生,都写不出一个特别了不起的长篇小说,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够不断地超越自己,希望我的作品能帮大家回忆起一些被遗忘的世界。写《拳》的时候,我就特别想通过这个故事,把那个时代唤醒。

邦妮:《拳》最神奇的是,您是在60岁写一个20岁的青春。那种青春,那种生命力,那种致盎然,人没有在笑,但点笑意的那种,充了好奇心。青春的心境,和20岁的气息,就是里边流动。但又因为是一个成年人写的,一点也不浮躁,不狂不慌,特别自在,神完气足。我觉得作家是神奇的。像您在60岁的时候,召唤出了20岁的自己,还把80年代的成都也召唤回来了。就像您说的,写了一个很小的东西,但它其实就是一整个世界。

何老师:是的。我经常会打一个比方——玛德琳小点心。普鲁斯特会通过这个小点心,回到那个逝去的时代。我也希望通过一个拳头,把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个时代,和没有经过那个时代的人,都能够在文字里面重遇。通过那些细节,那些地方,我觉得我们的世界会被拓宽,那个消失的世界,会再现。

邦妮:所以我觉得李劼人先生非常厉害,他是真正的百科全书式书写。《死水微澜》就是一个中下层社会的横切面,他可以把三教九流写得那么精彩。而且他特别会写大场面,我觉得这个是传统小说家的优长。现当代作家,很擅长剪裁一点小小的东西,不会使大劲儿写大场面。但是传统作家,像托尔斯泰,像李劼人先生,他们不回避,这其实对作家笔力很是考究。

李劼人先生下一本《暴风雨前》,又开始写另外一个阶层——中产。我觉得以前所有中国现当代小说,作家都是在上海、北京,他们的故事也发生在上海或者北京。所谓大时代的中心,暴风雨的旋涡,大家都站在中间写这个时代。但是李劼人先生笔下的成都,它偏安一隅,时代的暴风雨,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把涟漪荡到这里。荡到这里的时候,这个小社会也会跟着变动一下。我记得他书里写皇帝没了,那户人家还在打麻将,边打边说:皇帝没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觉得这种事情,只有在天府之国——成都,才可能发生。它离上海北京那么远,涟漪荡到这里,还需要很久。

何老师:嗯嗯,所以说这很独特,很有价。其实,我们看文学史上已经被确认为经典的那些小说,可能都在回避主流和中心。比如《呼兰河传》,她写得是一个非常边缘的故乡;沈从文先生的《边城》,写得是一个非常小的县城——茶峒;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他以拉美一个小城为原型,写出了马孔多。有时候小说家可能生活在中心位置,但他故事的发生地是遥远的故乡。

同时代的作家,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呢?比如鲁迅先生,他写他的故乡,是在都市里写的,北京或者上海;沈从文先生也在北京;萧红是在重庆或者香港写的;巴金写的《家》、《春》、《秋》,写得是成都,但也是在远离成都地方写的;但是李劼人先生和他们不一样,他写成都就是在成都写的。在故乡写故乡,而且写出了这个故乡特别本真的质感,这也可能是李劼人先生取得那么高成就的原因吧。

邦妮:老师,我知道您非常喜欢萧红,还把《呼兰河》作为一个课来讲。我有一个私心,希望您能做一个线上课程,时间尽可能长,用半年或者一年的时间,在线上来讲《呼兰河传》。我不能去您课堂上听,但希望通过线上,能听您讲萧红。

何老师:我不知道能不能讲好。我其实是非常愿意的,我一直有一种想法,就是和学生们、朋友们一起交流,比如《死水微澜》或者《呼兰河传》,用一年的时间慢慢阅读。这个需要做特别多的准备。我觉得通过一本书,能讲出很多本书。之前我看过一个纳博科夫的传记,他发表了四卷《叶普盖尼·奥涅金》的译作和论述,他的注释占其中百分之八十,这百分之八十就构成了普希金那个时代,或者关于俄罗斯文学的百科全书。这本书因为没有在中国出版,但我相信它一定是一本伟大的书。如果说他有两本书可以青史留名,一本就是《洛丽塔》,另一本就是他翻译的《叶普盖尼·奥涅金》,当然是因为它里面的注释。

我就在想,有没有一本书,我愿意过讲分享,可以讲到很多很多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一些背景知识。我觉得这是特别过瘾的一件事,希望我有充足的时间,充沛的精力,来做这件事情。

05、“跳出个人经验,去创造一个角色”

邦妮:《刀子和刀子》是您02年的作品,我看得时候很惊讶。它和您其他几本都不一样,它是以青春少女心态去写的,非常女性作家的那种笔触。可能会冒犯到您,我觉得有一种当时青春文学的感觉。您当时四十岁,是什么样的心态,用那样的笔法,写了一个那样的故事?

何老师:我过去是一个脾气不太好的人,现在脾气也不太好,但是已经有所长进了。其实我内心有很多情绪,往好听里说是激情,直白说是很多愤怒。我觉得自己像怒火之花一样,需要燃烧,需要喷发,需要开放。所以,我想写一本书,对特别早远的青春岁月,做一个总结。同时站在今天的角度,去描述那个时代看不透的人性。去构筑一个世界,世界可能是虚构的,但情感是真实的,那个夏天的炙热是真实的,人的愤怒,也是真实的。

什么会用一个女孩子的角去写呢?这也是对自己的一个挑战。就像梅兰芳在舞台上扮演杨贵妃一样,从古至今,杨贵妃最好的扮演者就是他,这就有想象在里面。我相信梅兰芳在扮演杨贵妃的时候,一定认为自己就是杨贵妃。他是杨贵妃的眼睛,杨贵妃的体态在舞台上。我想写这么一个小说,让自己从个人化的经验里边跳出来,去创造一个角色。这是我的当时的一个想法

第二想法是,它虽然带了青春小说的外壳,但它不是青春小说,它是成年人写的小说。就像萨特,他在六十岁写了《词语》,写得是他从出生到八岁时候的事,小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在回忆童年的时候,其实有两个视角,一个是用八岁的眼光去写那个世界,一个是用成年人的眼光看待八岁。我在四十岁写《刀子和刀子》的时候,用一个十七岁女孩的眼光去周围的世界,同时,我在更远的地方,用四十岁的眼光来看待那个校园。这两个眼光交融在一起,写出一个我试图超越青春小说的小说。

有时候我觉得根据主人公年龄来划分小说,比较勉强。我们不能把《老人与海》归类为老年题材或者海洋题材;也不能把《百年孤独》归类于一个乡土小说或者小镇小说,它其实有一个超越性在的。反正那一年,我挥汗如雨的把它完成。虽然有遗憾,有需要总结的地方,那就留给朋友们去评说吧。

邦妮:我想起我非常喜欢的一个中国画家——朱新建。画很松散,人很逍遥,文章也特别好。他心性和我很像,都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很无所谓。他说歌德写《浮士德》的时候已经八十岁了,里面写一个二十岁的人,对一个女人想入非非,写得那种痴迷的状态,真是了不得。我想到您四十岁的时候,写一个十七岁的女孩,那种青春愤怒非常充沛;到了您六十岁,写的《拳》没有一点心性衰退之气。您也是很了不得。您的马上要出版的新书《隐武者》,我很期待,您可以简单介绍下吗?

何老师:现在我自己很难把它讲清楚。它其实是一个20世纪初发生的事情,在成都五十公里以外的一个江边小镇上,有一家锅盔店,这家店的店主有一个儿子,十六七岁。这个镇上,还有一个大富豪,他家有一个少爷,是唯一的继承人。在这个继承人和锅盔店少年之间,还有一些其他的小孩之间,一起出入生死,也会面临忠诚和背叛的选择。他们之间的情义和生死相许,超越了阶层出生。其中我要讲的一点,就是“义”,但我现在很难把它讲清楚。

这本书篇幅上,是《拳》的三倍。我先写了三万字,后来又全部拿掉。我写到了那个时候的成都和一个小镇,在一个城和一个镇之间,人物在里面来回流动。我觉得在锅盔店的那个少年身上,也寄托了我的一种生命观历史观。希望大家读了,不要太失望就好。

06、“细节、白描、克制”

邦妮:您的书里,我还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地方,就是您老写到好吃的,不愧是一个成都人。因为我自己也写美食的书,我觉得难的不是吃什么东西,是美食落在那个情境里,人吃上一口,特别合适。比如在什么情境下,你得吃这碗猪肝面;在什么地方,一定得喝茉莉花;换个地方,就得喝花毛尖。这些食物有唯一性,在这个情境里的这个食物,像一首小诗一样,恰如其分。作为川渝人,我每次看,都觉得特别过瘾。最后,我还想问您几个问题。第一个问题就是,对于一个写作的初学者,一个刚刚开始想写东西的人,你有什么建议?

何老师:因为写作很宽泛,初学者我目前把他界定为想初学写小说的人。我觉得首先要找到你喜欢的小说,然后去阅读。带着一种专业的眼光、非常细致、反反复复地阅读。比如我问我的学生,你读过《祝福》吗?读过,都读过。那我问小说的第一句是什么?忘了。很多人能说出那个故事,可不知道小说的第一句话。二十四史从头说,当你确定要当一个写作者的时候,你从第一句开始,仔细地、反复地阅读它。在什么情况下,一个人物进来了?在什么情况下,另一个人物又进来了?故事怎么转场?怎么起承转合?哪怕是很冲淡的情节,它也暗含起承转合。对细节如何的白描?它是写作的基本线,也可能是一个最高线。

其次,我觉得要把自己情绪克制住,用细节来说话,用细节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我经常像祥林嫂一样告诉我的学生:细节、白描、克制。

邦妮:我的老师教给我的是:真实、准确、微妙。每个老师都有自己的不传之秘。第二个问题我想问的是,在现在这个疫情时代,面临了很多不确定。每天的各种新闻,不光是我们所处的城市,我们所处的国家,整个世界现在都处在一个变化莫测之中。很多年轻人迷茫、恐慌、破碎、悲愤,您作为一个智者,一个写作者,您觉得我们应该用一种什么心态面对当下?

何老师:我只能讲,就我个人而言,也是从年轻时代过来。都有过躁动的青春,不安宁的那个过程。对我来讲,作为一个写作者,内心就是不安宁的,如果真安宁,就太出世了,永远成不了一个写作者。比如王维,如果他真成一个和尚,可能也留不下那些诗歌。他永远站在安宁的门口,没有进去。

我作为一个作家,就是阅读和写作。通过阅读来了解自己的国家,了解自己的民族,更多的去阅读历史,通过写作,让自己回到从前,回到自己的内心,去寻找,去思考。把思考出来的东西,再叙述表达出来。这是我作为一个小说家,可以去做,或者尝试去做的。

但如果让我作为一个老人,告诉年轻人怎么做?我觉得没有直接意义。想想我自己,在二十岁的时候,一个六十岁的来我办公室,说要告诉我些什么人生道理,我都希望他马上离开。我刚刚参加工作,是在媒体。当时我二十一岁,有些老人就会来我们办公室点拨我们。我都希望他赶紧走,要不我找个理由,自己走。六十岁的人,对年轻人的劝告和建议,我觉得没有实际作用,但如果年轻人喜欢我的书,从里面读到他认可的东西,对他有所启发,他很开心,那我也很开心了。

得相,你的“明亮的颓废”,其我一直都有的。既是颓废的,也是明亮。其我能做的事情就是些,在安宁的口,把自己最好的时间精力,用在自己写作上。

邦妮:我一直觉得您是现下最好的小说家。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呼吸,我觉得您文字的呼吸感,是特别舒服、悠长、宁静的。每每心烦意乱,我都会读一读《春山》,读一读《拳》,透口气的感觉。眼下,是看不到什么希望,希望大家有缘的话,读一读何大草老师的书,聊以慰藉。

音乐选取:
《童年往事》(演奏版)——侯孝贤
《Amerigo》——Patti Smi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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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吾

今天下雨,一秒入冬。很想吃栗子红烧肉,白菜炖粉条,可是冰箱里没有食材。最后。吃了煮的虾。 房间冷冷的,打开喜马拉雅,让邦妮的声音填满房间,哈哈哈大笑的声音和栗子一样暖。 食物慰藉人心,邦妮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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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这么多安慰你,我就不安慰你,也不表扬你了啊!我只想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要因为有什么人说了什么就变了啊,千万不要变啊!

蕤蝶书

邦妮讲得真好!邦妮推荐凛冬读王小波和王什么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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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的时候先按住买上《春山》看完,然后听完了后又继续《死水微澜》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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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大草老师的文学评论写得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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