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4 梦想抵抗现实—与陈丹青在波士顿的一次相遇

                          梦想抵抗现实《Dreaming Against the World 》

                                                   -与陈丹青在波士顿美术馆的一次遇见

       遇见陈丹青，是源于九年前收到的一份礼物，木心的《文学回忆录》。之前，只是听过木心这个名字，对陈丹青也是知之寥寥。待得厚厚两册书读罢掩卷，木心先生便栩栩若生起来，而陈丹青的后记，更是读得自己一次次盈眶落泪。后来，又买了木心不少文学作品来读。他的作品，思维锋利，没有一般作家的絮语铺陈，只是几个点。但这种断片式的写作，让人读起来高度兴奋，因为有汉语的内蕴在，这些点就保持着很妙的内在联系，当这种联系因为读者本身的修养融会贯通起来，会让人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惊喜，让你超出文字本身，去到更远的地方，而他的作品，也就让你想一读再读。

       我特别感慨，世间真有一个这样的人啊，学贯中西，纵横千年，却只要画纯粹的画，写纯粹的字。

       二十几岁莫名入狱，出来进去，几番囹圄，囚于地下，还是只要画和写。薄如蝉翼的纸页正反面米粒大写了65万字，层层叠叠的蝇头小楷几乎无法辨识，缝入厚厚的棉裤终于带出来，字里却没有对境遇的只言抱怨，记录的只是心中文化的风景，与达人前贤静默里的对语…… 你能想象一个人在地狱里写天堂的样子吗？

       听听他在《狱中笔记》里的话：“我还没有像我在音乐里所表达的那样爱你”，我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我在这个牢房里，完全没有办法找到瓦格纳的原文，虽然我相信这和他原来的词句差不多……我在四十岁之前没有过写回忆录的计划，尽管卢梭最后的一部作品《孤独漫步者的幻想》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屠格涅夫的《文学回忆录》是那么单薄的一个小册子，开始我感到不一定非读不可，没想到它如此引人入胜。至于我自己，我仍然遵循福楼拜的忠告：“呈现艺术，退隐艺术家。”   -木心《狱中笔记》

       如果不说，谁能想到，这是在狱中冒着重刑危险写成的文字。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冯骥才写的关于文革的人物访谈《一百个人的十年》，在那样一个疯狂扭曲的社会里，周遭的一切都逼着你、推着你、扯着你去毁灭。不少人自戕了，甚或人格沦丧疯狂，而木心，却在黑暗中用心弹琴，用文字和思想建立了一道保护自己的精神的墙，眼神倔强地说：“他们要我毁灭，我不！”

       记得哪本书里看到过一句话，说：人就像树一样，肌体自有排异性，只能容纳和自己一样质料的东西。有时候想想，木心，就像是一棵树，不受意识形态的影响，不参与当代的话语体系，不似动物般暴怒嘶吼，而是植物一样的个性执拗地生长。

       他说： “我是白天的奴隶，黑夜的王子。”

       这王子在沉沉黑暗里，将西方的画技融入中国的水墨，在具象和抽象之间，忘却奴隶的晦暗，画出静谧沉美和高贵。因为他说：“人不可辜负艺术的教养”。

       所以，木心的身上你找不到时代惨痛经历的标记，没有压迫后的佝偻惶恐，没有毁灭的沮丧失落，没有不得志的愤懑苛刻，他依然绅士，依然生气，依然热爱，依然纯诚。

       “他像是来自遥远古代的神祗──他像一个孤证，像空谷跫音，像一个「原本该如是美丽的文明」之人质。……而阅读他的文字，难免被他那不可思议广阔的心灵幅展而颤栗。我们为其全景自由的洞见而激动而艳羡，为其风骨仪态而折服而自愧。”

”—这是台湾文化名人和学者对他的评价

        五十五岁，他得以自由，自费留学长住纽约。人们说他是文化的流亡者，他只是淡淡回应，我只是散步散远了，散到了纽约。

      当木心先生的《狱中笔记》与绘画在耶鲁大学并置展出，先生说：“札记与图画并置，不是我的主意，而我非常感谢这样的提议和筹办展览的诸位贤达，使这个巡回展延伸为对某种文化的委婉而冷峻的省思。事件的象征性已非个人所能负荷，我只好垂手静立在旁，看这部手稿的第一重意义徐徐褪落……我确曾亲身经验过这样荒诞的‘戏剧性’，如今痛定思痛，事件的悲惨，实乃人性之所万难承受，人性不要有此种担当，没有此种担当才是人性的自然生态，但‘文革’到来，只能奋起搏斗，在大难中把自己的生命衔在自己的牙齿之间，凡道义的事率先见证决不退却，这样，生命连接着生命，永不断绝……对于人，生命和文化是同义的……反之，如果生命与文化歧义，生命便将相互残害，又将自暴自弃，所以毁灭文化即是毁灭生命……”

        这些密密麻麻的狱中小字放在那里，散发着让人震颤的力量。一个普通人如何以梦想抵抗无边的黑暗，这就是最具象化的明证。

        真的不必循证他多有价值，争论什么他到底是不是大师。倪瓒是元末明初的画家，孤傲清高。有一次他得罪了王爷，王爷打他。他被打得很痛，别人说你叫出来呀，他说“一出声便俗”。而木心在他自己的作品《云雀叫了一整天》里提到：倪瓒的“一出声便俗”，他用了一时，我用了一世。

       所以，如果木心在天有灵，看到这些因为他而起的种种论战和纷争，一定不会有太多激烈态度，估计只会付之一笑。就像他自己所说：“看轻世界荒谬，是一个智者的基本水准。看清了，不用感到恶心，而是会心一笑。

        而我遇见陈丹青，就是因为在波士顿美术馆（museum of fine arts） 上演曾获三次奥斯卡纪录影片提名的导演 Francisco Bello 与 Tim Sternberg精心制作了四年的纪录片「木心：来自地下的笔记」（Notes from the Underground）。  他们曾在2010年间数次前往中国访问木心，2011年12月先生逝去，所以，这是木心先生最后的珍贵影像记录了。影片用画外音，在半个小时的影像里浓缩讲述了民国到现在纷繁的时代变迁里先生跌宕的一生。虽然两个导演说很遗憾自己不懂中文，没有能够更多地阅读先生的文字，但从影片选择的几段文字来看，却是深知木心作品之味的。也许有人会觉得叙述的过于浅淡了，没有渲染，没有挖掘，我倒是觉得恰到好处。“能做的事就只是长途跋涉的归真返璞”，这才是木心先生的本意心性，否则又要落入这个时代的俗框里，那才不是先生乐见的了。

       “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这句话，是尼采在100多年前说过的，“对于时代的、和适宜的一切，全然保持疏远、清醒；作为最高的愿望，有一双查拉斯图拉的眼睛，从遥远的地方俯视人类万象-并看透自己......"

       像是特为木心写的一样。

       封闭的国度时代，没有隔绝他和世界，他的艺术始终活跃在东西方与古典及现代之间，在革命化的语境里，他隐匿，却超前。

        观影前，我抱着厚厚的两册《文学回忆录》走到陈丹青的面前。说起读书的感受，他说真高兴你愿意细细读它。他的声音略带磁性低哑，听着让人舒服。他细致地翻到后记说，我就在自己写的这里签吧。又在第一册上签了名。说起后记里的细节，我谈到这样一个学贯中西的耄耋老者，当他写得一首好诗，还会巴巴地打电话给人，风寒街阔的长椅上喜滋滋问：味道如何？想想那种神情，那种对文学痴真的样子，怎会不敬他、喜欢他。陈丹青说，你要早几年是真可以见到他的，他一定会与你说很多的话，有很多话，他就在纽约啊。

       后来，他和影片的两位导演编剧一起同大家座谈。

       我看着他，想到木心有他，何幸！他有木心，何幸！而我们有他们，这个时代有他们，何其幸！

   此时午后，我再翻开书页，仿佛听到木心先生在不急不缓地说：

     半个世纪以来 
     我急，命运不急 
     这是命运的脾气 
     而今，要看命运急了 
     我，不急 
     这是我的脾气 （木心《论命运》）

     斯人远去，不悲！

     因为他说，“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