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天亦有情｜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

2023-07-20 15:04:1520:52 2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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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欢迎你来和我一起读《诗经》，今天，我们来学习《小雅》里的《采薇》，这是《风霜雨雪》这个单元的最后一讲了。

正式开讲《采薇》之前，我想先插几句话。课程进行到现在，我觉得有必要稍微给你介绍一下《诗经》里的“雅”和“颂”这两部分的结构了。不用说，你当然知道，《诗经》是由“风、雅、颂”三部分构成的。十五国风的部分，因为它的160篇诗来自十五个诸侯国，也就自然的分成了十五个单元，所以“风”这部分的结构可以说是按国别分的，篇目多的有20多篇，少的只有4、5篇，但是不管多少，十五个单元的结构是非常清楚的。

到了“雅”和“颂’的部分，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这两部分不是从各个地域收集来的，而是贵族、士大夫们为了朝廷上礼乐仪式的需要而创作的。那该怎么划分结构呢？《诗经》的“责任编辑”们就立下了一个以数量划分的原则，十篇诗合在一起编为一个单元，所以一个单元就叫作一“什”，也就是“什么”的“什”那个字，在这儿它的发音是“十”。一什，意思就相当于一卷。

小雅、大雅、颂，都是按照这个结构来编辑的。小雅一共74篇，那你能猜出来它一共编成了几“什”吗？答案是，8什，也就是8卷。你可能问，怎么还有整有零儿呢？因为，还有6篇只有题目没有内容了，可能是在传承的过程中流失了，要是把这6篇都算上，那《小雅》部分就刚好80首诗。八卷，不多不少。

好了，现在你对风、雅、颂这三部分的编辑方式有了大致轮廓。我们这就言归正传，今天我们要学习的这篇《采薇》，来自《小雅》的第一什的第7首。

小雅·采薇｜董梅老师手写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因为这首诗很长，一共6段，所以我就不全部读出了。我只读了它的开头2段和结尾2段，这是全诗的精华部分。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去文稿里读全诗。

这是一首关于出征的将士归来的诗。一位常年征战在外的士兵，经过长久的期盼，终于在雨雪交加的天气里，走在了漫长的归乡路上。

全诗是从春天的等待开始的。“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原野上的野豌豆发芽了，那嫩苗舒展着，多么柔嫩，告诉我们一个新的春天又开始了，我们一面采摘豆苗来充饥，一面盼望着战争结束、回归家乡的消息。

薇亦作止｜网络图片

可是，盼着盼着，竟然又是一年过去了，转眼又到了年末。“岁亦莫止”，这个“莫非”的“莫”字，在古代就是“朝朝暮暮”的“暮”字。“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为什么会久久征战不归呢？因为要和猃狁人作战啊，都因为他们，搞得我们“靡室靡家”，有家归不得。猃狁，又称为北狄，就是后来的匈奴人。这个北方的草原族群，和南部的农耕华夏族，自上古以来就一直有对抗，又有共存。

第二段，仍然从野豌豆写起，因为它是春天的重要物候。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野豌豆的苗啊，越长越长，看它那么柔软地吐着嫩茎，我心里的忧思，多么像它的样子，缠绕着、打着卷儿。盼着、盼着，没有盼来归期，只有忧思在不断增加。

薇亦柔止｜网络图片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对家乡的思念越来越浓烈，时刻煎熬着内心。可是战争还没结束，我们且行军且战斗，居无定所，所以早就跟家乡亲人之间断了音信。

后面的三段，诗人继续叙述了从春至秋，军队如何在将帅的率领下辛苦转战，如何在威武的兵车掩护之下行军，又如何终于取得了一次又一次胜利，“一月三捷”。最后，猃狁终于被打败，士兵们刀剑入鞘，弓箭也终于收入囊中。全诗从一开始就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你看那驾着兵车的骏马，现在都可以安闲地、踏着整齐的小步前进了。

终于，我们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读到这里，明明是心愿得偿，却莫名有一种让人感动欲泣的感觉。这位士兵说，当年，我出征离开的时候，正是春天，杨柳依依，柔长的柳枝在春风里摇曳，就像送别的亲人要牵住我们的衣袖，要挽留我们。而现在，我们踏着旧路归来，迎接我们的却是一场冰冷的冬雪，冷风裹着雪片，夹杂着一颗颗坚硬的冰粒儿，抽打在我们的脸上身上，让饱受征战之苦，又长途跋涉的我们倍感凄楚。想一想道路尽头的家乡和亲人，隔着一场战争的烽烟，他们一切安好吗？还是一切已经回不去了？所以，虽然这是一支凯旋的队伍，可是诗人最后的感慨却是：“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归乡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一方面是因为征人的疲惫，更让人悲伤的是，随着离家越来越近，心情却越来越复杂，“莫知我哀”！

唐代诗人宋之问有一首《渡汉江》，其中的心情跟这首《采薇》里的忐忑、复杂如出一辙：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长时间离家之后，突然就要到家门的那一刻。越接近越害怕，不敢想象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这种感觉，可能我们作为现代人很难感同身受了，因为我们现在享受着科技的发达、交通和通讯的便利，人类的空间距离和时间距离，都似乎被无限缩短了，我们不再能以古人同等的浓度体会他们的离情。

《小雅》里的这首《采薇》，在中国的文学史上有着很高的地位。

为什么？就因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四句。因为这四句诗，开启了中国文学“情景交融”的传统。情景交融这四个字，你一定在中学的课堂上就很熟悉了吧。但什么才是情景交融呢？这首《采薇》最典型、最传神了。

你试想一下，“昔我往矣”，写的是一种怎样的离别场面？那可是出征啊！是生离死别，走了可能就再也回不来。这种离别场面，其实应该是很惨烈的，就应该像杜甫写的《兵车行》那样：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杜甫写出的才是“昔我往矣”的真实场面，士兵们出发在即，但是他们的父母、妻子、孩子都哭嚎着、死死拉住不放手。这时候，你再回头看看诗经《采薇》里的表达，只四个字“杨柳依依”。多么克制、又多么深情、多么动人心。亲人所有的不舍、所有的叮咛和依恋，都放在这四个字里了。这是什么？这是把人的感情吩咐与天地万物，让它们“代我言情”，这才是情景交融。这就是为什么，我把这一讲的题目叫作“天亦有情”。

你可能听说过一部中国美学著作《二十四诗品》，它定义了二十四种中国式传统审美，比如“雄浑”、“高古”、“冲淡”等等，可以说建构了一个中国式审美体系。这二十四品中，非常重要的一品是“含蓄”。什么是含蓄呢？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语不涉己，若不堪忧。

听起来挺玄妙，究竟该怎么理解呢？它的意思是：一个字都不写，就能充分传达出丰富微妙的涵义。

当然，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一个字都不写，当然什么意思都表达不了。其实，这两句真正想说的是：少胜于多。这是最富于中国特色的艺术原则，跟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的意思一样。

那么，什么是“语不涉己，若不堪忧”呢？这就是“杨柳依依”这四个字的魅力了。诗人一个字都不用写到自己身上来，他不必直白地站出来表达自己，而是把喜怒哀乐吩咐于草木、花鸟，让天地万物都染上我的情感色彩，天地为我而低昂、山川为我而垂泪，它们替我传达出来的情感，会加倍地具有感染力。所以诗人不需要现身说法，读者知音，已经不堪其忧。这就是“含蓄”的魅力所在。在这里读懂了含蓄，你就能读懂宋词里的婉约词，你就能读懂中国人的情感。而这个审美传统，正是从“杨柳依依”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