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问:“二老怎么样?可乐意?”
又有人就轻轻的可是极肯定的说:“二老已说过了——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个碾坊的主人!”
“你听岳云二老亲口说过吗?”
“我听别人说的。还说二老欢喜一个撑渡船的。”
“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吗?”
“那谁知道。横顺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爱’,只看各人心里爱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会不如碾坊!”
当时各人眼睛对着河里,信口说着这些闲话,却无一个人回头来注意到身后边的翠翠。
翠翠脸发着烧走到另外一处去,又听有两个人提及这件事,且说:“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需要二老一句话。”又说:“只看二老今天那么一股劲儿,就可以猜想得出,这劲儿是岸上一个黄花姑娘给他的!”谁是激动二老的黄花姑娘?听到这个,翠翠心中不免有点儿乱。
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后已望不见河中情形,只听到擂鼓声渐近渐激越,岸上呐喊声自远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经过楼下。楼上人也大喊着,夹杂叫着二老的名字。乡绅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有人又用另外一种惊讶声音喊着,且同时便见许多人出门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有点迷乱,正不知走回原来座位边去好,还是依然站在人背后好,只见那边正有人拿了个托盘,装了一大盘粽子同细点心,在请乡绅太太小姐用点心,不好意思再过那边去,便想也挤出大门外到河下去看看。从河街一个盐店旁边甬道下河时,正在一排吊脚楼的梁柱间,迎面碰头一群人,护着那个头包红布的二老来了。原来二老因失足落水,已从水中爬起来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虽闪过一旁,与迎面来人仍然得肘子触着肘子。二老一见翠翠就说:
“翠翠,你来了,爷爷也来了吗?”
翠翠脸还发着烧不便作声,心想:“黄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二老又说:“怎不到我家楼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个好位子。”
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
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后便各自走开了。翠翠到河下时,小小心腔中充满了一种说不分明的东西。是烦恼吧,不是!是忧愁吧,不是!是快乐吧,不,有什么事情使这个女孩子快乐呢?是生气了吧,——是的,她当真仿佛觉得自己是在生一个人的气,又象是在生自己的气。河边人太多了,码头边浅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于吊脚楼的柱子上,无不挤满了人。翠翠自言自语说:“人那么多,有什么三脚猫好看?”先还以为可以在什么船上发现她的祖父,但各处搜寻了一阵,却无祖父的影子。她挤到水边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条黄狗,同顺顺家一个长年,正在去岸数丈一只空船上看热闹。翠翠锐声叫喊了两声,黄狗张着耳叶昂头四面一望,便猛的扑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来了。到了身边时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着且跳跃不已,翠翠便说:“得了,狗,装什么疯!你又不翻船,谁要你落水呢?”
翠翠同黄狗各处找寻祖父,在河街上一个木行前恰好遇着了祖父。
老船夫说:“翠翠,我看了个好碾坊,碾盘是新的,水车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坝管着一绺水,急溜溜的,抽水闸板时水车转得如陀螺。”
翠翠带着点做作问:“是什么人的?”
“是什么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团总的。我听人说是那中寨人为女儿作嫁妆的东西,好不阔气,包工就是七百吊大制钱,还不管风车,不管家什。”
“是什么人讨那个人家的女儿?”
祖父望着翠翠干笑着:“翠翠,大鱼咬你,大鱼咬你。”
翠翠因为对于这件事心中有了个数目,便仍然装着全不明白,只询问祖父:“爷爷,什么人得到那个碾坊?”
“岳云二老!”祖父说了,又自言自语的说:“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
“谁羡慕呢,爷爷?”
“我羡慕。”祖父说着便又笑了。
翠翠说:“爷爷,你今天又喝醉了。”
“可是二老还称赞你长得美呢。”
翠翠说:“爷爷,你醉疯了。”
祖父说:“爷爷不醉不疯……去,我们到河边看他们放鸭子去。可惜我老了,不能下水里去捉只鸭子回家焖紫姜吃。”他还想说:“二老捉得鸭子,一定又会送给我们的。”话不及说,二老来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着。翠翠也不由不抿着嘴微笑着。
于是三个人回到吊脚楼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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