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南 光 柱
文-李东辉
播-海燕
第一次知道史光柱这个名字，是1985年的秋天，那时，我住在北京一家部队医院的神经内科病房，说住在那里是恰切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病跟我纠缠了整整十八个月，这还不算，刚刚摆脱了死神的魔爪，另一场考验就开始了——我，双目失明了。这意味着，今后的人生，我将在无边的黑暗中度过。这考验来得突然，也太严酷，我陷入极度的恐惧绝望之中。这不是一个勇气问题，仅凭胆量与豪情无法让一个年仅二十三岁的生命心平气和的接受这毫无来由的强加与凌辱。
一日，正躺在床上自己跟自己较劲儿，身边的收音机自顾自的响着。忽然，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把我从恍恍惚惚的胡思乱想中唤醒，我竖起耳朵，收音机里，正直播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一场英模报告会。主持人说，作报告的是一位一级战斗英雄，战场上，他身负重伤，双眼被炸失明，仍然不离战斗岗位，以代理排长的身份指挥战友们浴血奋战，直到取得胜利。这位英雄就是今天的报告人，他叫史光柱。
全神贯注听完了报告，尤其英雄最后唱的那首歌，至今萦绕耳际——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当母亲用粗糙的手轻轻为我擦去眼角的泪水，才蓦然意识到，我哭了。然后，又冲着母亲不好意思的笑了，于是，母亲对我说：“咱要好好活，好好过……”
第一次见到史光柱，是2004年11月，在北京国谊宾馆，全国残疾人作家联谊会成立。史光柱以全国著名诗人的身份当选为联谊会副会长。会间休息，我向英雄表示敬意，并请求跟他合影，史光柱很热情，欣然同意，从此，英雄不再遥远。
此后的日子，虽与英雄有过几次接触，都是在一些公益活动现场，终究没机会深入交流，直到2013年底，中国盲人文学联谊会成立，史光柱当选为会长，他成了我们这些盲人作家的头，交往也就逐渐多了起来。因而，就有了第一次请他喝酒的机会。
那是两年前的夏天，好友张骥良跟我说，史光柱从云南回到了北京，我就打电话给他，请他和骥良兄来廊坊玩儿。英雄慨然应允，话说的还是那般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夹带着云南方言的普通话分量感十足，豪爽中分明含着几分冷峻与威严。像冰里的一团火。
知道当兵的人大都海量，就找了几个能喝的哥们儿，听说英雄要来，他们很兴奋，话里话外透着几分羡慕嫉妒恨，那意思分明是说——你怎么可以跟史光柱是朋友！
那晚，我真正见识了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军人是怎样的酒量与酒德了，那几个平日里自以为酒桌上全无对手的哥们儿，先是一本正经、甚至诚惶诚恐的向英雄敬酒。很快，他们发现，这位战场上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居然如此平易和蔼，如此意气豪爽，谈笑风生里满都是诗人、艺术家的气质、情怀，也就你一生“英雄哥哥，干一杯”、我一声“柱子老弟，走一个”。再看史光柱，一副从容不迫、来者不拒的神态，几个回合下来，哥几个只剩下往卫生间跑的份了。就连慕名而来，年轻漂亮、见过世面的酒店大堂经理也被史光柱酒桌上的英雄气概所折服，把其他需要她应酬照管的事情置于脑后，除了跟英雄合影，就是一个劲儿的给英雄斟酒布菜，直到酒酣席散。那晚的聚会，成了一段佳话。
然而，跟我一样，酒桌上，没人跟英雄打听战场上的事，人们只是围着那场战争的外围说着当年的往事。说那时的自己怎样被广播里传来的战报激动的热血沸腾，如何暗下决心，要在高中毕业后报名参军，向英雄那样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洒尽一腔热血……
是的，这些年来，在与英雄不算少的接触中，我从没跟他问过打仗的事，他也从没跟我讲过战场上的事，我们似乎在回避一些什么。好像在我们的交流空间里，有一块不可触碰的雷区。即便是在无意间触及到那些敏感的话题，英雄也是一掠而过，轻描淡写地将那微微掀动的幕布轻轻合闭。直到去年十一月三日，在北京一个作家高级研修班上，我第一次面对面，亲耳听他讲述自己在战场上的那些往事。
战争打响了，万炮齐鸣，地毯式全覆盖轰炸，他们潜伏在前哨阵地，一动不能动，炮弹飞过来，也不能动，炸死了也不能动，炸不死，算是命大。
冲锋的号角骤然吹响，潜伏在前沿阵地的战士们一跃而起，弹如飞蝗，裹挟着死亡的气息扫过来，对面的明碉暗堡是死神的眼睛，狰狞而恐怖，恶毒而惊慌。他看到，自己班的一个战士被炸开的炮弹皮掀掉了大半个头皮，他以为他死了，尽管在训练中他曾揍过他，但现在也顾不上照看他了；对面死亡的眼睛还在喷着毒火，又一个战士倒下了，他刚过完十八岁的生日，他受不了了，愤怒让他疯狂，不顾一切朝那毒火的来处扑过去。
有人在身后拽住他，是他班里最小的那个战士，小战士张着嘴跟他说着什么，话音还没传到他的耳朵里，就被弥漫在空气里的枪炮声吞没了，他明白小战士的意思——“你是班长，不能乱来”。小战士冲到了他的前面，一只死亡的眼睛被小战士弄瞎了，当他再去弄瞎另一只死亡之眼时，他倒在了血泊之中；压制敌人火力的机枪生突然哑了，机枪手阵亡了，他想过去接替机枪手的位置，却见一个满身满脸都是血的战士摇晃着爬到机枪处，沉寂的枪管重新发出怒吼，是那位头皮被掀掉大半的战士，他没死，也没下火线……
他们终于冲过了敌人的火力网，前面是一片空旷地带，冲过去就离胜利不远了。然而他知道，这片空旷地带所隐含的危险与杀机比那火力网还要恐怖、可怕，草丛、荆棘以及每一寸土里，都潜伏着死神的利爪。
他提到了那位战士的名字，他说，这位战士与他同龄，二十岁上下，是班里的才子，高中毕业生，略通乐礼，来自四川或者云南一个城市。他说，他失明后还能写诗，写歌词，成为中国音乐家协会唯一一名盲人会员，都要感谢这位城市兵。因为他的乐理知识和歌唱技能就是班里这位才子教他的。他说，这位小战士白白净净，斯斯文文，全然一副书生模样。他说，直到现在，他也无法把他看到的那一幕跟这位俊气清雅的后生联系到一起。
俊气清雅的后生是工兵，负责排雷，为战友开路。他匍匐在地，躲避着对面飞来的弹雨，沉着又敏捷地排除着身边左右那些无处不在又诡秘多端的地雷。他身后，留下一条安全踏实的路，一米、两米，浸满鲜血的路在一点点延伸、拉长……
工兵战士的伤越来越多，殷红的血染红军衣，时间在分分秒秒敲打着死亡的节奏，突然间，高中战士猛然站起，他把手中的冲锋枪倒过来，手拄着枪管，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枪成了他的拐杖，也是他的探雷器，斯斯文文的高中生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寻找着地雷，寻找着死亡……终于，高中生走到了这片空旷地带的边沿，再往前，是一道斜坡，高中生回头朝他和战友们匍匐的地方笑了笑，然后，朝那道斜坡滚了下去，紧接着，斜坡下传来一连串震天撼地的爆炸声……
好漫长的一条路，这条路上，足以容下一首荡气回肠的史诗，容下一部血火交融的长篇，容下一个生命生死瞬间的抉择，容下花前月下的浪漫情话，容下年轻母亲温柔似水的眠歌，容下图书管理淡淡的墨香和莘莘学子激情澎湃的诗行……末了，他说道：“就这样，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我们开辟出一条二十四米的安全通道，我们冲上去，拿下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阵地……”二十四米！原来，仅仅是二十四米。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漫长的二十四米！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短暂的二十四米……那一时刻，我明白了，英雄为何总是回避那些往事了。那条二十四米的路，是他心头一道深深的伤疤，是他记忆里一条血淋淋的鞭子，是他无光的生命里一张年轻帅气的笑脸，一双澄澈如水，略带羞涩的眼睛……每一次触碰，都是一次撕裂与抽打，每一次想起，都是一次炙烤与戳刺，他会在撕裂与抽打，炙烤与戳刺中看见那张俊气清雅的笑脸和那双澄澈羞涩的眼睛……
2014年，受人之托，我为一家文学刊物组编几篇稿子。跟英雄约稿，他说还在云南，暂时回不来，他把一篇题为《春天，我的春天》的散文让他助手发给我。于是，我看到了这样的文字：
我最后一个用眼睛看到的春天是被疯狂的绞肉机绞碎的，春天淌着血，连同那天的太阳一起绞断。留下一条根，深埋在岁月。那是1984年的事，至今已整整二十个年头……
如今，我娶了相知的人，小屋不大，但装得下工作之余的温馨。我拄着盲杖，敲打着未知的路面，能敲打未知，来来去去是春天。春景斩断殆尽，深埋在心里的根却在时时发芽。时时发芽的根是春天。
大概我现在的春天就那么多了。就那么多的春天，牵动着我忙碌的身影。我握着生命的犁铧，翻犁一沟接一沟漆黑的命运。能翻犁命运、播种未来是春天。
就在这篇稿子即将收尾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史光柱，想征求一下他的意见，他告诉我，他又到云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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