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庄子·齐物论》讲演录.第十五讲第二节

2023-09-29 09:28:3412:59 4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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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庄子·齐物论》讲演录.第十五讲第二节.

真、美、善三者是一,真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那个真的意义,美也没有我们平常所说的那个美的意义,善也没有平常所说的道德的善的意义。到这个地方,尽管说的是真、美、善,而真、美、善已经丧失了那个真、美、善的意义。假定真、美、善三者还是不同的,还真正可以说真、说美、说善,真、美、善是三个独立的概念,真不同於美,美不同於善,三者各不相同。那怎麽能是一呢?不能是一呀。

  那麽,我们说:真、美、善是一。这时候,作为「一」看的那个「真」就没有平常所说的那个真的意义。平常所说的真的意义以甚麽作标准呢?以科学作标准。科学的标准一个是数学,一个是实验。真、美、善是一的「真」里面还有这个意义吗?那里面没有数学嘛。这就是上帝看的那个「真」呀,上帝看的「真」不用数学来看,也不用实验。因为上帝不用经验嘛,我们有经验,上帝哪有经验呢?我这里举上帝说,这是因为现在的人喜欢说上帝。中国人以前说良知、般若、玄智,在良知、般若、玄智中没有平常所说的真的意义,没有数学的意义。在这里面,最真就是最美,这个「美」没有平常所说的美学意义的那个美。

  美学意义的美是独立意义的,美者不善,善者不美。也可以说,美者不真,真者不美。科学有甚麽美呢?假定你以科学的观点看,美没有了嘛。可见美与真不是一回事嘛,美与善也不是一回事嘛。所以,讲美学,讲文学艺术的人最讨厌讲道德。苏东坡最讨厌程伊川,这两个人互相讨厌,这就表示美与善的冲突,这个冲突是永恒的冲突。不但不合一,而且冲突。

  站在科学的立场也没有美,把美分析掉了。那麽,这样一来,真、美、善哪能合一呢?并不合一嘛。庄子所说的不是这种立场,他是指真、美、善合一的境界说的,在这个境界,真理不需要第三者来证明的,也不要辩的,辩不出结果来的。两个人辩起来的时候,谁胜利呢?谁的嗓门大谁胜利。谁说最後一句话谁胜利。後死者胜嘛,谁气力大谁胜利嘛。这是大家都知道的。难道谁气力大就是真理吗?你要了解这个道理,要了解庄子向往一个甚麽境界,你才能读懂庄子这段话。

  庄子就是向往这个最後的真实,绝对的真实(absolute reality)就在这个地方。因为这个地方没有波浪嘛。在人世间,我们的人生都在波浪中,由那些小波浪撑起来,有精彩,一旦波浪没有了就没有精彩。但浪花飞溅算甚麽真理呢?

  浪花没有了,那才是绝对的真。但我们人间世俗的生活都是在浪花之中。所以,苏东坡的词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生活在浪涛中才有风流人物呀。人间就是这样,文学家所说的那个美就在这里面找。讲道的人所说的美不是这种美,而是真、美、善合一的美。真、美、善合一的美丧失了独立的意义了,没有美的独立意义了。

  善也是如此,甚麽是moral good呢?我们平常在人间世里面能显出moral good,既与科学真理有冲突,也与美有冲突的。那种moral good是斗争中的moral good,所以,道德的唯一目的就是胜利。这就是「克己复礼」。要斗争呀。与谁斗争呢?与罪恶斗争,与魔鬼斗争,与艰难困苦斗争,与贫穷斗争。所以,中国以前说:「家贫出孝子,国乱出忠臣。」但是,单靠家贫才出孝子,这太悲惨了嘛。我们要有忠臣这麽一个道德,非得靠国家乱才行,这个悲剧性太大了嘛。我们所了解的道德都是这个悲剧性的道德,这个才能显出道德来。所以,你要显道德,非得接受考验不可。最大的考验是上十字架。那麽,一定要受苦才显道德,这个道德太悲惨了嘛。但是,在现实人生的奋斗过程一定要这样呀。

  怎麽样能见出你的道德比人高呢?就是你能抵抗得住魔鬼的试探。抵抗试探、诱惑,谈何容易呢?上十字架不是舒服的事情嘛。在这个地方,真、美、善怎麽能合一呢?善的标准就是耶稣,耶稣是受苦的,上十字架是最壮烈的道德。那里面有甚麽美呢?没有美呀。所以,真、美、善是三个独立的概念,各有特性,是冲突的,不是合一的。当真、美、善合一的时候,真不是当然的真,美不是当然的美,善不是当然的善。这就是最高的境界。

  我们人生为甚麽一定要受苦呢?上十字架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嘛。就是照基督教讲,最高的境界是圆满的善。康德讲highest goodhighest good就是圆满的善。圆满的善是甚麽意思呢?就是一方面有德,一方面也要有幸福才行。这个才是最高善呀。这是理想,人生的理想是如此。那麽,耶稣显然没有幸福嘛。这不是最高的理想,这也不是上帝的理想,耶稣本人也不想这样。因为基督教讲highest good,也有virtue,也有happiness。假定没有happiness,我就不要上帝了嘛,要上帝就是为了保障happiness。可见我们肯定上帝的目的是要肯定highest goodhighest good就是除virtue以外要肯定happiness

  福不是我所能掌握的,德是我们所能掌握的。孔夫子就说:「我欲仁斯仁至矣。」这是求之在我,「求则得之,舍则失之」。依照儒家道理,德是我自己能负责任,我自己能决定。但幸福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幸福是属於存在的问题嘛,我不能说我要幸福就有幸福嘛。幸福是属於存在的事情,存在的事情就要靠上帝。

  所以,庄子这种文章你要仔细思考它的意义。他讲得不一定完全对,但他总暗示出一些道理,总讲出一些道理。你怎麽样把它完整起来,把它补充,不对的地方加以纠正,这才可以往前进。

  所以,庄子最後说:「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结果是归於自证,最後的境界就是「万物静观皆自得」(程明道语)。我不要靠你知道嘛,不要靠第三者来证明。靠自知自证,不是需要靠旁人来给你证明。这是最高的境界。

  接下去说:「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这是呼应上句,「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那麽,我待谁呢?这是一个疑问句,接着说:「化声之相待……。」那是暗示一个方法。这是一个消极的方法,就是把那些浪花飞溅都给你放下,都化掉。化掉就是如是如是,这就是刚才所说的「万物静观皆自得」那个自得的境界。

  「化声之相待」这个「化」字可以作动词用,也可以作形容词用。作形容词用,那就是说一切声音都在变化中。这个时候,「化」字就是变化的意思,作形容词用。变化的声音互相依待。所以,佛教说声是无常的,因为声音是造作的东西嘛。打钟的声音是靠打钟发出来的,我说话的声音是喉咙发出来的,都是有所造作的。「凡所作者皆是无常」。凡是人工造作的东西都是变化无常的。「化声之相待。」就是说,变化的声音都是依待而然的。

  但是,刚才说「参万岁而一成纯」。这就是说,在时间流逝中当下永恒。永恒就是不变。所以说,「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表面看它是在变化之中,它是相依待的,但它当下就是无待,它就是绝对。「化声之相待」为甚麽能「若其不相待」呢?为甚麽就能像它不相待那样呢?当下就不相待,不相待就是无待。相待的东西为甚麽能不相待呢?这个时候,时间最重要了。你有时间的意识,它就相待,有变化。你超过时间的意识以外,当下就是无待。这是东方人在相待之中,在变化之中当体求无待。并不是在时间以外讲一个上帝。在时间以外讲一个上帝那是西方人的讲法,因为上帝超脱於时间以外嘛。

  所以,在时变中体会永恒,把握永恒。不是说永恒的时间呀。就是在变中求不变。这个意思就是六祖慧能所说:「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是和尚心动。」那个例所表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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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希自强

牟大师学贯中西,听后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