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北京的秋花

2023-05-02 07:50:5417:40 2.3万
声音简介




桂花


桂花以多为胜。《红楼梦》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家“单有几十顷地种桂花”,人称“桂花夏家”。


“几十顷地种桂花”,真是一个大观!


四川新都桂花甚多。杨升庵祠在桂湖,环湖植桂花,自山坡至水湄,层层叠叠,都是桂花。


我到新都谒升庵祠,曾作诗:


桂湖老桂发新枝,湖上升庵旧有祠。一种风流谁得似,状元词曲罪臣诗。


杨升庵是才子,以一甲一名中进士,著作有七十种。


他因“议大礼”获罪,充军云南,七十余岁,客死于永昌。陈老莲曾画过他的像,“醉则簪花满头”,面色酡红,是喝醉了的样子。


从陈老莲的画像看,升庵是个高个儿的胖子。但陈老莲恐怕是凭想象画的,未必即像升庵。


新都人为他在桂湖建祠,升庵死若有知,亦当欣慰。


北京桂花不多,且无大树。颐和园有几棵,没有什么人注意。


我曾在藻鉴堂小住,楼道里有两棵桂花,是种在盆里的,不到一人高!


我建议北京多种一点桂花。桂花美阴,叶坚厚,入冬不凋。开花极香浓,干制可以做元宵馅、年糕。既有观赏价值,也有经济价值,何乐而不为呢?


菊花


秋季广交会上摆了很多盆菊花。广交会结束了,菊花还没有完全开残。


有一个日本商人问管理人员:“这些花你们打算怎么处理?”答云:“扔了!”——“别扔,我买。


他给了一点钱,把开得还正盛的菊花全部包了,订了一架飞机,把菊花从广州空运到日本,张贴了很大的海报:“中国菊展”。


卖门票,参观的人很多。他捞了一大笔钱。


这件事叫我有两点感想:


一是日本商人真有商业头脑,任何赚钱的机会都不放过,我们的管理人员是老爷,到手的钱也抓不住。


二是中国的菊花好,能得到日本人的赞赏。


中国人长于艺菊,不知始于何年,全国有几个城市的菊花都负盛名,如扬州、镇江、合肥,黄河以北,当以北京为最。


菊花品种甚多,在众多的花卉中也许是最多的。


首先,有各种颜色。最初的菊大概只有黄色的。“鞠有黄华”、“零落黄花满地金”,“黄华”和菊花是同义词。


后来就发展到什么颜色都有了。黄色的、白色的、紫的、红的、粉的,都有。


挪威的散文家别伦・别尔生说各种花里只有菊花有绿色的,也不尽然,牡丹、芍药、月季都有绿的,但像绿菊那样绿得像初新的嫩蚕豆那样,确乎是没有。


我几年前回乡,在公园里看到一盆绿菊,花大盈尺。


其次,花瓣形状多样,有平瓣的、卷瓣的、管状瓣的。


在镇江焦山见过一盆“十丈珠帘”,细长的管瓣下垂到地,说“十丈”当然不会,但三四尺是有的。


北京菊花和南方的差不多,狮子头、蟹爪、小鹅、金背大红……南北皆相似,有的连名字也相同。


如一种浅红的瓣,极细而卷曲如一头乱发的,上海人叫它“懒梳妆”,北京人也叫它“懒梳妆”,因为得其神韵。


有些南方菊种北京少见。扬州人重“晓色”,谓其色如初日晓云,北京似没有。“十丈珠帘”,我在北京没见过。


“枫叶芦花”,紫平瓣,有白色斑点,也没有见过。


我在北京见过的最好的菊花是在老舍先生家里。


老舍先生每年要请北京市文联、文化局的干部到他家聚聚,一次是腊月,老舍先生的生日(我记得是腊月二十三);一次是重阳节左右,赏菊。


老舍先生的哥哥很会莳弄菊花。花很鲜艳;菜有北京特点(如芝麻酱炖黄花鱼、“盒子菜”);酒“敞开供应”,既醉既饱,至今不忘。


我不赞成搞菊山菊海,让菊花都按部就班,排排坐,或挤成一堆,闹闹嚷嚷。


菊花还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更不赞成把菊花缚扎成龙、成狮子,这简直是糟蹋了菊花。




秋葵、鸡冠、凤仙、秋海棠


秋葵我在北京没有见过,想来是有的。


秋葵是很好种的,在篱落、石缝间随便丢几个种子,即可开花。或不烦人种,也能自己开落。


花瓣大、花浅黄,淡得近乎没有颜色,瓣有细脉,瓣内侧近花心处有紫色斑。


秋葵风致楚楚,自甘寂寞。不知道为什么,秋葵让我想起女道士。秋葵亦名鸡脚葵,以其叶似鸡爪。


我在家乡县委招待所见一大丛鸡冠花,高过人头,花大如扫地笤帚,颜色深得吓人一跳。北京鸡冠花未见有如此之粗野者。


凤仙花可染指甲,故又名指甲花。凤仙花捣烂,少入矾,敷于指尖,即以凤仙叶裹之,隔一夜,指甲即红。


凤仙花茎可长得很粗,湖南人或以入臭坛腌渍,以佐粥,味似臭苋菜杆。


秋海棠北京甚多,齐白石喜画之。齐白石所画,花梗颇长,这在我家那里叫做“灵芝海棠”。


诸花多为五瓣,惟秋海棠为四瓣。北京有银星海棠,大叶甚坚厚,上洒银星,杆亦高壮,简直近似木本。


我对这种孙二娘似的海棠不大感兴趣。我所不忘的秋海棠总是伶仃瘦弱的。


我的生母得了肺病,怕“过人”——传染别人,独自卧病,在一座偏房里,我们都叫那间小屋为“小房”。


她不让人去看她,我的保姆要抱我去让她看看,她也不同意。因此我对我的母亲毫无印象。


她死后,这间“小房”成了堆放她的嫁妆的储藏室,成年锁着。


我的继母偶尔打开,取一两件东西,我也跟了进去。


“小房”外面有一个小天井,靠墙有一个秋叶形的小花坛,不知道是谁种了两三棵秋海棠,也没有人管它,它在秋天竟也开花。花色苍白,样子很可怜。


不论在哪里,我每看到秋海棠,总要想起我的母亲。


黄栌、爬山虎


霜叶红于二月花。


西山红叶是黄栌,不是枫树。我觉得不妨种一点枫树,这样颜色更丰富些。日本枫娇红可爱,可以引进。


近年北京种了很多爬山虎,入秋,爬山虎叶转红。


沿街的爬山虎红了,北京的秋意浓了。


香橼、木瓜、佛手


我家的“花园”里实在没有多少花。


花园里有一座“土山”。这 “土山”不知是怎么形成的,是一座长长的隆起的土丘。


“山”上只有一棵龙爪槐,旁枝横出,可以倚卧。


我常常带了一块带筋的酱牛肉或一块榨菜,半躺在横枝上看小说,读唐诗。


“山”的东麓有两棵碧桃,一红一白,春末开花极繁盛。“山”的正面却种了四棵香橼。


我不知道我的祖父在开园堆山时为什么要栽了这样几棵树。


这玩意就是 “橘逾淮南则为帜”的枳(其实这是不对的,楠与枳自是两种)。


这是很结实的树。木质坚硬,树皮紧细光滑。叶片经冬不凋,深绿色。树枝有硬刺。


春天开白色的花。花后结圆球形的果,秋后成熟。香橼不能吃,瓤极酸涩,很香,不过香得不好闻。


凡花果之属有香气者,总要带点甜味才好,香橼的香气里却带有苦味。


香橼很肯结,树上累累的都是深绿色的果子。香橼算是我家的 “特产”,可以摘了送人。但似乎不受欢迎。


没有什么用处,只好听它自己碧绿地垂在枝头。


到了冬天,皮色变黄了,放在盘子里,摆在水仙花旁边,也还有点意思,其时已近春节了。

总之,香橼不是什么佳果。


香橼皮晒干,切片,就是中药里的枳壳。


花园里有一棵木瓜,不过不大结。我们所玩的木瓜都是从水果摊上买来的。


所谓“玩”就是放在衣口袋里,不时取出来,凑在鼻子跟前闻闻。


一一那得是较小的,没有人在口袋里揣一个茶叶罐大小的木瓜的。


木瓜香味很好闻。屋子里放几个木瓜,一屋子随时都是香的,使人心情恬静。


我们那里木瓜是不吃的。这东西那么硬,怎么吃呢?华南切为小薄片,制为蜜钱。


一一厦门人是什么都可以做蜜饯的,加了很多味道奇怪的药料。


昆明水果店将木瓜切为大片,泡在大玻璃缸里。


有人要买,随时用筷子夹出两片。很嫩,很脆,很香。


泡木瓜的水里不知加了什么,否则这木头一样的瓜怎么会变得如此脆嫩呢?


中国人从前是吃木瓜的。


《东京梦华录》载 “木瓜水”,这大概是一种饮料。


佛手的香味也很好。不过我真不知道一个水果为什么要长得这么奇形怪状!佛手颜色嫩黄可爱。


《红楼梦》贾母提到一个蜜蜡佛手,蜜蜡雕为佛手,颜色、质感都近似,设计这件摆设的工匠是个聪明人。


蜜蜡不是很珍贵的玉料,但是能够雕成一个佛手那样大的蜜蜡却少见,贾府真是富贵人家。


佛手、木瓜皆可泡酒。佛手酒微有黄色,木瓜酒却是红色的。




橡栗


橡栗即“狙公赋茅”的茅,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小时候却叫它 “茅栗子”。这是 “形近而讹”么?


不过我小时候根本不认得这个“茅”字。


橡即栎。我们也不认得 “栎”字,只是叫它 “茅栗子树”。


我们那里茅栗子树极少,只有西门外小校场的西边有一棵,很大。


到了秋天,茅栗子熟了,落在地下,我们就去捡茅栗子玩。


茅栗有什么好玩的?形状挺有趣,有一点像一个小坛子,不过底是尖的。皮色浅黄,很光滑。如此而已。


我们有时在它的像个小盖子似的蒂部扎一个小窟窿,插进半截火柴棍,成了一个 “捻捻转”。


用手一捻,它就在桌面上旋转,像一个小陀螺。如此而己。


小校场是很偏僻的地方,附近没有什么人家。


有一回,我和几个女同学去捡茅栗子,天黑下来了,我们忽然有些害怕,就赶紧往城里走。


路过一家孤零零的人家门外,门前站着一个岁数不大的人,说:


“你们要茅栗子么?我家里有!”我们立刻感到:这是个坏人。


我们没有搭理他,只是加快了脚步,拼命地走。我是同学里的唯一的男子汉,便像一个勇士似的走在最后。


到了城门口,发现这个坏人没有跟上来,才松了一口气。当时的紧张心情,我过了很多年还记得。


梧桐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梧桐是秋的信使。梧桐叶大,易受风。叶柄甚长,叶柄与树枝连接不很结实,好像是粘上去的。风一吹,树叶极易脱落。


立秋那天,梧桐树本来好好的,碧绿碧绿,忽然一阵小风,数的一声,飘下一片叶子,无事的诗人吃了一惊:啊!


秋天了!其实只是桐叶易落,并不是对于时序有特别敏感的 “物性”。


梧桐落叶早,但不是很快就落尽。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证明秋后梧桐还是有叶子的,否则雨落在光秃秃的枝干上,不会发出使多情的皇帝伤感的声音。


据我的印象,梧桐大批地落叶,已是深秋,树叶已干,梧桐籽已熟。


往往是一夜大风,第二天起来-看,满地桐叶,树上一片也不剩了。


梧桐籽炒食极香,极酥脆,只是太小了。


我的小学校园中有几棵大梧桐,大风之后,我们就争着捡梧桐叶。


我们要的不是叶片,而是叶柄。梧桐叶柄末端稍稍鼓起,如一小马蹄。这个小马蹄纤维很粗,可以磨墨。


所谓“磨墨”其实是在砚台上注了水,用粗纤维的叶柄来回磨蹭,把砚台上干硬的宿墨磨化了,可以写字了而已。


不过我们都很喜欢用梧桐叶柄来磨墨,好像这样磨出的墨写出字来特别的好。


一到梧桐落叶那几天,我们的书包里都有许多梧桐叶柄,好像这是什么宝贝。


对于这样毫不值钱的东西的珍视,是可以不当一回事的么,不啊!


这里凝聚着我们对于时序的感情。这是 “俺们的秋天”。





用户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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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碧柳丝

主播声音好听,可惜文本错误百错

9g0grdkaz8wcvrixrkms

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微信

华丽篇篇

亲,发了都不回去听听吗?今天这个录的太潦草了,杂音太大了

苹果为你诵读

学习聆听,新都隔得好近

木杉Y

混响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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