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上篇):机关算尽聪明
刘敏涛(王熙凤独白)
前儿东府里蓉儿媳妇死了,大哥哥苦求着太太叫我管家,我哪里照管得了!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何况咱家所有这些管家奶奶,哪一个是好缠的,错一点儿她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就指桑骂槐的抱怨。我年轻,原不能服众。更没见过世面,胆子小,太太略有个不自在,我就吓得觉也睡不着了。饶这么着,我说不管,太太还不准,反骂我不习学,图受用。哎,她老人家哪知道,我是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
听王熙凤这一番话,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真是管家管得走投无路了?
错了。这时候,她刚料理完一场风风光光的大丧事,宁国府、荣国府上上下下几百人,银子钱几千万,全听她一声令下,说赏便赏,要罚就罚。家事还不算,趁着出去停灵的工夫,王熙凤插手了一桩官司,又是三千两谢银进了腰包。回来对着丈夫,王熙凤却换上这一脸调皮相,非说自己不会管家。
贾琏除了笑,哪里还有别的话,他深知自己的太太才是权力世界的高级玩家。那真笨拙的不必说,就是贾琏这样通世故、懂机变的,一趟差办下来也战战兢兢,哪像王熙凤大说大笑,好像小孩子抓着玩具在手里,玩了个不亦乐乎。只不过王熙凤抓在手里的,是权力。
王熙凤的权力不是好玩的。往上,她要听命于贾母、王夫人。往下,丫头老婆子没一个好缠。平辈姐妹们金尊玉贵的,一个照应不到,就算失职。要玩这一局游戏,非得千人千面不成,可凤姐恰恰是天生好演员,且看黛玉进贾府那一回便知。当日黛玉拜见了老祖宗贾母,说起自己母亲如何病,如何发丧,祖孙两人抱头痛哭。正在此时,却听见后院中有人笑道: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这一笑实在惊人,一来,笑先闻,人未到,何等的放诞?二来,这边祖孙二人泪眼未干,那边却笑语连篇,何等的无礼?谁料想,王熙凤一出场,恍如一位神妃仙子降临凡尘,大红缕金的袄子,石青缂丝的褂子,翡翠撒花裙,单这三个颜色撞在一起,就令人眼前一亮。更不要说她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一见到她,连贾母都收起了愁容,笑道:你不认识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你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辣子,就是小辣椒。小辣椒王熙凤引得老祖宗转悲为喜。可一回头,她自己竟又从欢喜里放出悲声来。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感叹: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只可怜我这妹妹命苦,怎么姑妈偏偏就去世了!
一句话里,夸了黛玉的标致,夸了老祖宗的体面,甚至去世的黛玉之母她也没忘记,说着命苦就擦起了眼泪。这样一来,之前大笑出场那一点失礼,也涣然冰释。反而逗得贾母叫她别哭了,省的又招出自己的眼泪来。领了这句钧旨,王熙凤立刻转悲为喜,奉承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颗心都在她身上了。竟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说着,王熙凤话锋一转,叮嘱起黛玉过日子的事儿来,一场生离死别的气氛就这样被她扭转于无形。不仅这次,往后你会看到,万一贾母动了真脾气,全府只有王熙凤能救场。鸳鸯抗婚那一回,贾母因为儿子要霸占自己的心腹丫鬟,把儿子媳妇挨个痛骂。亏得王熙凤在牌桌上逗她开心,故意输钱,指着贾母放钱的匣子笑道:这匣子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进去了。这一吊钱玩了不要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叫它了。再送钱来,索性也放在老太太那一处罢。一起叫进去倒省力,不用分两回,叫箱子里的钱费事!
贾母笑得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直叫:快撕她的嘴。
贾母是金字塔尖上的老祖宗,怕她的人千千万,反倒缺个不怕的人,胡说八道撒撒娇。一来有趣,二来给老人家增添慈祥的名声,所以笑话反而是孝敬了。王熙凤是个与权力相游戏的人,知道权力的阶梯上,越往下,越要人怕,越往上,反而越要人爱。但爱一个金字塔顶的人最难,需得半真半假,外头胡闹,心里精细。王熙凤够胆识,合该她来做老祖宗面前最得宠的那一位。然而,离了贾母,再往下一层,凤姐的胡闹就完全不见了。比如在王夫人面前。
王夫人是荣国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却没有凤姐那一付精明强干的手腕。因此在照顾事务之前,凤姐更要照顾这位顶头上司的尊严。秦可卿的丧(sānɡ)礼上,贾珍请凤姐去帮宁国府管家,凤姐巴不得料理这件婚丧大事,但王夫人推辞,她也一言不发。直到贾珍滚下泪来恳求,凤姐见王夫人心思活动,才悄悄地说: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太太就依了吧。
王夫人不放心,问她有没有把握,凤姐笑道: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便是有我不知道的,问太太就是了。
贾珍赶紧递出宁国府对牌来,将权柄交在凤姐手上。凤姐还是不敢就接,只看王夫人眼色。直到王夫人亲口答应,宝玉又拿过对牌,强塞在凤姐手里,她才顺水推舟地接了。
别看凤姐面上谦让,其实心里早决定了整治宁国府的计划。这宁国府有五件大病。头一病叫做人口混杂,遗失东西。因此凤姐立刻制定花名册,指派在丧礼当中保管东西的人,若少一件,便叫他照样赔偿。第二病便是责任不明,相互推诿。于是她将仆人分成小组,或管倒茶,或管守灵,或管迎送,职责十分清楚。第三病乃是虚报账目。王熙凤先拿自己管熟了的荣国府开刀,当场驳回了两件错误账目,杀鸡儆猴。如此一来,宁国府上下陪起小心来,谁也不敢胡混,连那第四件弊病,所谓的“事无大小,苦乐不均”,也自然不敢了。只剩下第五件,却是大家族难以克服的顽疾,叫做:“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管束,无脸者不能上进。”
就在这一件上,王熙凤拿出手段来立了威。那天正逢五七,亲朋来客最多,负责迎送的一个人却迟到了。凤姐冷笑道:我说谁误了,原来是你。你原比他们有体面些,所以不听我的话。
仆人慌得跪地求饶,说自己睡迷了。凤姐且不发落他,缓缓地又处理了两三件事,才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我饶你一次,旁人就难管,不如现处置的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明日再有误的,打四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误!
谁敢犯事,不管有脸的,没脸的,一律现行清白处置。众人这才领教了凤姐的厉害。俗话说,阎王好惹,小鬼难缠,王熙凤却是应付阎王有红脸,应付小鬼有白脸,游刃有余。只有一个人委实令王熙凤难以应付,那便是她的丈夫贾琏。
要说这贾琏,也有言谈,也有机变,世道上颇能混得开。贾府修建大观园这种大事,都靠贾琏事无巨细地张罗。然而,回家把门一关,贾琏精明比不过凤姐,口齿也比不过凤姐,比得他无心恋战,只想往外逃。后来,贾琏索性偷偷娶了尤二姐,立了个外宅。尤二姐是个温柔的小家碧玉,贾琏一回家,二姐便上前接着衣服,倒茶倒水,问这问那,贾琏何曾消受过如此柔情?若是回贾府里,那凤姐的话可是:哟!往苏杭走了一趟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怎么还这么眼馋肚饱的!
辣中带着酸,句句都指着贾琏拈花惹草的毛病。按照宗法礼教的规矩,夫为妻纲,妻子的第一个美德就是顺从,凤姐能顺贾母,能顺王夫人,偏偏摆弄贾琏像摆弄三岁孩子一样,甚至不叫“反抗”,而叫“看不上眼”。贾琏这边则是暗自发狠,跟每个情人都说上一句:“那夜叉老婆,多早晚死了才好呢。”
可是,贾琏和凤姐没有一点爱情吗?事情复杂就复杂在这里。周瑞家的给姐妹们送宫花时,无意中撞见凤姐和贾琏大白天卿卿我我,王夫人拾到绣春囊,第一反应,也猜是凤姐小夫妻私情蜜意,相互送的情趣用品。有欲望,对贾琏来说,便是有爱了,恰恰是这一点割不断、舍不得的爱,令贾琏不知如何是好——老祖宗的规矩错不了,只有夫唱妇随,才叫恩爱夫妻,做媳妇的不顺,哪来的恩爱?那么,现在令自己欲罢不能的感情和欲望,又该如何解释呢?难道自己就这么窝囊,辖制不住媳妇,还忍不住爱她?贾琏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他只能把爱也否认了,一次又一次地从凤姐身边逃跑。
悲剧的齿轮就这样转动起来。贾琏逃了,逃到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女人身边,把她们拉进战场,和王熙凤短兵相接。接下来,我们会看到一场奇异的悲剧:在婚姻当中,从未服从过宗法礼教的王熙凤,却挥舞着宗法礼教的大棒,将她的情敌一个个置于死地。
听友238589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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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挑个刺,能给贾母救场的不只王熙凤,还有探春。探春救了两次,一次是贾赦强娶鸳鸯,一次是贾母下令查婆子、小斯赌钱吃酒。
听友238589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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