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 . 突骑施的崛起

通俗西藏史（一百五十五）——突骑施的崛起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今天是大年初一，恭祝各位听老布白呼的小伙伴，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之前咱们讲了勃律之争，从今天开始，我们讲一个大家不是特别熟悉，但是在西域很有影响力的政权——突骑施汗国。

这个汗国存在的时间其实并不长，满打满算也就一百多年，但它连续出现了三代雄主。在突骑施最强横的时代，单挑唐朝、大食、吐蕃中的任何一个都有胜算，最起码也能打个五五开。

我们之前说过，西域对于唐、大食、吐蕃来说都太远了，所以本地势力成了左右战争格局的重要砝码，谁能拉住本地势力，谁就能在西域做大。

而突骑施汗国正是因为它特殊的强度，成了各方争相拉拢的对象。

在突骑施最强横的时期，苏禄可汗相继娶了唐朝、吐蕃、突厥的三位公主，成了一个绝无仅有的特例。

关于这个左右西域格局的重要砝码，我们有必要从头讲起。

首先要说的一点，就是“突厥”与“异性突厥”。

在西域广袤的草原上，生活着很多游牧的部落。

这些游牧部落或大或小，时聚时散，其中强悍的部落，可以聚集很小弟，形成属于自己的大汗国。

在历史上横行草原的匈奴、柔然、突厥、蒙古，其实都是这种方式崛起的。

公元六世纪突厥勃兴，一统漠北和西域，在这个过程中，不少铁勒部落纷纷放弃了铁勒的族名，转而成了突厥部落，其中就包含突骑施。

这一类在政治上效忠于突厥的阿史那王族，对外使用突厥名号的部落，就是所谓的“异性突厥”。

关于突骑施的身份，在唐史里有明确的记载。

《旧唐书·突厥传》里写道：“突骑施乌质勒者，西突厥之别种也。”

这地方“别种”，指的就是“异性突厥”。

其实，突骑施也是由三个部落组成的——突骑施、车鼻施、处木昆。

汗国开创者乌质勒和第一代可汗裟葛出身于突骑施部;

巅峰时期的雄主苏禄出身于车鼻施部;

汗国的权臣重宰大多出身处木昆部。

所以在突厥碑文中有“三姓突骑施”之称。

由于他们跟着突厥的时间比较早，有“从龙之功”，被允许世袭“啜”的称号，地位要高于一般酋长的“俟斤”。

但这种地位也就是相对而言，在突厥汗国的管理结构里，阿史那王族拥有绝对的权威，历代可汗均由阿史那家族担任，国内的显爵都由阿史那氏垄断，异姓突厥根本没有机会担任，而且突厥王族还会派遣监国吐屯分驻各部，这些一样出身于阿史那氏的官员，控制各异姓部落的军政大权。

正如日本学者护雅夫所指出的那样，突厥汗国实质上无非是“阿史那氏的家产国家”。[1]

这种管理方式，在突厥王族强势的时候，自然无人敢触其锋芒，但等到王室一旦衰微，很快就会有人站出来发起挑战。

所以突骑施的崛起之路，同西突厥王室的衰落之路，相伴而行。

昆陵、蒙池都护府

公元七世纪的上半叶，西域的棋盘上来了一个新的棋手，这就是唐朝。

唐朝势力进入西域，敲响了西突厥汗国的丧钟。

此时的突骑施，还跟着阿史那·贺鲁对抗唐军。

唐高宗显庆元年(656年)八月，程知节（程咬金）带兵征伐阿史那·贺鲁。他的副将在咽城（今新疆巴音歌楞蒙古自治州），重创突骑施、处木昆等部，斩首三万人。

（《资治通鉴·唐纪十六》：“副总管周智度攻突骑施、处木昆等部于咽城，拔之，斩首三万级。”）

叛乱平定后，唐朝在西域的推行了羁糜统治，设置了昆陵、蒙池二都护府：

册封阿史那·弥射为“兴昔亡可汗”，领昆陵都护；

册封阿史那·步真为“继往绝可汗”，领蒙池都护。

在这种政策划分下，突骑施部被一分为二，一部分从咽城迁一部至热海（伊克塞湖）以东的库纳萨尔一带，另一部则迁至碎叶川以东。

唐朝册封阿史那王族是借助他们的影响力，便于控制西域的突厥各部。

这也算是唐朝在西域的一种低成本解决方案，之后也被吐蕃学去了。

但这种方式需要有两个前提：

一个是阿史那王族不能太强，否则人家就自己玩了；

另一个是也不能太弱，要是太弱，还得唐军扶着才行，成本一样不低。

所以唐朝借着西突厥本来就分成了左右两厢的机会，顺势册封了“兴昔亡”、“继往绝”两个可汗。

目的就是让这两个可汗，既互相牵制，又相互协助。

但问题是这俩可汗本身就有仇，到了龙朔二年(662年)，阿史那·步真借唐将苏海政之手，冤杀了阿史那·弥射，导致“诸部皆以兴昔亡（弥射）为冤，各有离心。”

没过多久，主持大局的阿史那·步真又死了，结果“十姓无主，附于吐蕃”。

第一代“兴昔亡”、“继往绝”可汗的落幕，代表着阿史那王族统治的中断。恰恰就是在这个时候，吐蕃王朝的力量开始进入西域，棋盘上又多了一个足以抗衡唐朝的棋手。

阿史那都支

阿史那车薄

在唐朝任命第二代兴昔亡可汗之前的空档期，西域出现了两个不是王族建立的政权。这就是阿史那·都支和阿史那·车薄，由于这两位之前都做过监国吐屯，薛宗正老师称其为“吐屯政权”。

阿史那都支在位的时间是662---678年，他在吐蕃的支持下自立为十姓可汗。

唐朝在咸亨二年(671年)，被迫承认了这个政权，封都支为“左晓卫大将军，兼匐延都督”。但这个政权一直对唐朝怀有二心，最终在仪凤二年(678年)被裴行俭摧毁。

另一个就是吐屯政权是由阿史那车薄建立的，他在永淳元年(682年)发动叛乱，兵围弓月城，最终败于王方翼之手。

连续出现两个非阿史那王族的吐屯政权，意味着王族的神圣性，已经受到了削弱，而且这两个政权的主要支持者，分别是处木昆部、车鼻施部，这意味着异姓突厥开始全面崛起。[2]

但唐朝并没有感觉到这种变化，他们还在沿用之前的扶持阿史那王族做代理人的政策。

随着武则天临朝称制，第二代“兴昔亡”、“继往绝”可汗重装上阵。

但此时西域的局面已经发生了变化：

一方面吐蕃进入了强势期，从东、南两个方向进入西域，一部分西突厥部落归附于吐蕃；

另一方面，后突厥在蒙古高原崛起，在阿史那·骨笃禄的领导下，重建了汗国，并且很快就卷入西域的角逐。

垂拱元年（685年），武则天任命阿史那·弥射之子阿史那·元庆为昆陵都护、兴昔亡可汗。

可惜这位第二代兴昔亡可汗，完全镇不住场子，到了西域没多久，就把安西四镇都丢了。

《旧唐书·郭元振传》记载:“往四镇以他匐十姓不安、请册元庆为可汗、竟不能招胁十姓，却令元庆没贼，四镇尽沦。”

武则天一看这人不行，赶紧换马。

垂拱二年九月，她又封阿史那·步真之子阿史那·斛瑟罗为第二代继往绝可汗。

应该说斛瑟罗的能力，比元庆强不少，到了西域的头三脚踢得有模有样，很快收复了碎叶。

但这哥们运气太差了，遭到了吐蕃和后突厥的南北夹击，被打得落荒而逃，带着手下六七万人迁居内地。

唐朝册封的第二代“兴昔亡”、“继往绝”可汗，就这么草草收场了。

在这种情况下，唐朝需要一支有能力稳定西域的力量，而突骑施部恰好展现出了可堪一用的价值。

《旧唐书·突厥传》记载:“突骑施乌质勒者，西突厥之别种也。初隶在斛瑟罗下，号为莫贺达干。后以斛瑟罗用刑严酷，众皆畏之。（乌质勒）尤能抚恤其部落，由是为远近诸胡所归附。其下置都督二十员，各统兵七千人。尝屯聚碎叶西北界，后渐攻陷碎叶，徙其牙帐居之。东北与突厥为邻，西南与诸胡相接，东南至西廷州。斛瑟罗以部众削弱，自则天时入朝，不敢还蕃，其地并为乌质勒所并。”

这段话的意思是乌质勒本来是斛瑟罗的手下，因为斛瑟罗用刑严酷，不得人心，而出身于突骑施部的乌质勒则是“能抚下，有威信，诸胡顺附”。最后他发展到手下有二十个都督，各统精兵七千人，也就是有十几万骑兵。

等到斛瑟罗被打得，跑到长安不敢回来了，乌质勒趁机收拢余部，势力更盛。

突骑施最开始的游牧地在碎叶川西北，然后他们开始向碎叶进军，在吊打了后突厥军队以后，设牙帐于碎叶城。

也就是说，被斛瑟罗丢掉的碎叶，突骑施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夺回来了，期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协助。由此可见，乌质勒帐下已有一支强横之师。

不甘心失败的后突厥，再次发动了西征。

从史料上看，这次西征的规格很高，后突厥的可汗阿史那·骨笃禄有可能御驾亲征，跟他一起西征的还有后突厥的重臣阿史德·元珍。

结果这次深入西域的远征，以惨败收场，阿史德·元珍当场阵亡，骨笃禄可能身受重伤，在第二年去世。

阿史那·俀子

那么我们就要问个问题了，西域出现了这样一支力量，唐朝会如何应对。

从史料的记载上，乌质勒收复碎叶城后，唐朝确实没有册封的记载。但要说唐朝没看到突骑施的崛起，那就有点侮辱智商了。

就是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局势有了新的变化。

跑到长安躲着的阿史那·元庆不知道因为啥，就被酷吏来俊臣盯上了，在长寿元年（692年）惨遭腰斩。

他的儿子阿史那·献被武则天派到三亚去晒太阳，另外一个儿子阿史那·俀子，一路狂奔跑到了吐蕃。

吐蕃一看这个宝贝挺好啊，根正苗红的王族后裔，比我现在立的阿史那仆罗强不少。

得了，这个不要了！

于是，吐蕃册封他为“十姓可汗”，成了吐蕃在西域的代言人。

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唐朝突然就派王孝杰领十八万唐军进入西域，非常顺利收复了安西四镇。

我们之前曾经讲过这段内容，当时唐朝发兵西域是因为感觉吐蕃国内出了问题。

因为，在这一年里有两个羌酋首领率部投降，这让唐朝感觉有机可乘。

但问题是这两个投降的羌酋都是来自东部地区，离西域恨不能有十万八千里，就凭这一点，就能让西州都督唐休璟向上书朝廷请求发兵。

理由似乎有点牵强，如果要是唐休璟跟乌质勒达成了某种默契，那出兵的理由就非常充分了。

事实上的证据，恰好也能验证这种猜测。

王孝杰收复四镇的行动，堪称摧枯拉朽，吐蕃军队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这其中，碎叶镇可是在乌质勒手里，但没有任何唐军与突骑施爆发冲突的记载。

所以，有学者认为碎叶是乌质勒献给唐朝的。

另外，在《资治通鉴》中记载：“会西州都督唐休璟请复取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敕以孝杰为武威军总管，与左武卫大将军阿史那忠节将兵击吐蕃。”

这位阿史那·忠节曾经就是“乌质勒部将”，由此可见，这次军事行动突骑施力量也参与其中了。[3]

吐蕃丢掉了安西，马上就展开了反击。

延载元年（694年）的二月，王孝杰“破吐蕃勃论赞刃、突厥可汗俀子等于冷泉及大岭，各三万余人，碎叶镇守使韩思忠破泥熟俟斤等万余人”，又“破吐蕃万泥勋于没驮城”。

薛宗正老师认为，此战在突厥十姓故地进行，不可能不动员屯兵于碎叶西北的突骑施参战。

紧接着，突骑施又把后突厥锤了一遍。

圣历二年(699年)，后突厥再度西征，唐朝的碎叶镇守使韩思忠战死。危急时刻，突骑施军队赶来，爆锤了后突厥“拓西可汗”，第二次收复了碎叶。

《册府元龟》记载：“圣历中，突厥首领乌质勒移衙于碎叶，（武）则天授以瑶池都督。”

同年八月，乌质勒遣子遮弩入长安为质，唐朝旋即派解琬持节“安抚”。

那么唐朝和突骑施的关系，就算亲密无间了吗？

远远不是！

首先，唐朝在西域的根本政策是联弱制强，最好任何政权都不能保持强势。

羽翼已成的突骑施，必然会与唐朝的核心利益发生冲突。

再说了，唐朝用阿史那王族做代理人的政策，已经运行了很多年，哪能说听就停了。

就这样，曾经抱头鼠窜回到长安的斛瑟罗，在久视元年(700年)又回来了。

然后，唐朝又逼着乌质勒交出碎叶，以便让“斛瑟罗还镇碎叶，重主十姓。”

但这个时候，阿史那这块金字招牌是真不行了，部众都不服他管。

就在斛瑟罗回到西域的当年，就发生了吐蕃支持的阿悉吉薄露叛乱。斛瑟罗对乱局毫无办法，只能依赖唐将田扬名、封思业才得以平定。

这就是我们前面说的，利用阿史那王族做代理人，太强不行，太弱也不行。

第一代“兴昔亡”、“继往绝”可汗——阿史那·步真、阿史那·弥射，最起码能帮着唐朝统辖西域。

可到了第二代的元庆和斛瑟罗，根本就镇不住场子，还得唐军扶着，只要一撒手，马上就倒。

而对于手握重兵的乌质勒来说，唐朝弄了这么玩意，放在自己头上，心怀不满是肯定的。

结果到了长安三年（703 年），乌质勒与斛瑟罗之间的冲突彻底爆发，“时突骑施酋长乌质勒与西突厥诸部相攻，安西道绝。”

斛瑟罗这兄弟再次狂奔回长安，再也不敢露头了。

（“解瑟罗部众离散，因入朝，不敢复还。”）

结果唐朝还是没改变之前的策略，704年“春，正月，册拜右武卫将军阿史那怀道为西突厥十姓可汗。怀道，斛瑟罗之子也”

大家注意，这次封的可是“十姓可汗”，意思就是阿史那·怀道管辖整个西突厥的所有部落，而不是之前左右两厢各封一个可汗，相互牵制。[4]

也就是说，唐朝也发现了突骑施有点尾大不掉，再分割突厥势力，有点不太好办。

但问题是，封了“十姓可汗”，十姓也得听他的才行啊。

结果，阿史那怀道依然镇不住场子，整个蒙池都护府的辖区都在突骑施手里，史称“其地东邻北突厥，西诸胡，东直西、庭州，尽并斛瑟罗地”。

就在这种情况下，解琬和时任安西都护的郭元振联袂而来。

然后，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郭元振不进屋，拉着乌质勒就站在雪地里开聊，生生把乌质勒给冻死了。

（《资治通鉴》卷二〇八：“唐中宗神龙二年十二月，安西大都护郭元振诣突骑施乌质勒牙帐议军事。时大风雪，元振立于帐前，与乌质勒语。久之，雪深，元振不移足。乌质勒老，不胜寒，会罢而卒。”）

此段内容咱们以前讲过，在89期，题目叫《必杀军神之计》。

到乌质勒去世，突骑施跟唐朝的第一轮博弈，暂时告一段落。

在乌质勒主政的时期，虽然还没有竖起汗王的大旗，但突骑施已经成长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在阿史那王族日渐衰落的背景下，突厥各部落纷纷归附，第一个异姓突厥政权已经具备了创立的基础。

从这个角度上说，乌质勒堪称是突骑施汗国的缔造者，突骑施的第一代雄主。

那么乌质勒的继任者裟葛又会有怎样一番作为，他又会怎么对待冻死老爸的郭元振呢？

咱们下期再讲！

参考书目：

[1][2]、《突骑施汗国的兴亡》_薛宗正；

[3][4]、《突骑施汗国的兴衰及其与周边政治势力的关系演变——从 7 世纪末到 8 世纪中期》_赵志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