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因《小弁》诗(《小雅》)怨亲,便以为是小人之诗;公孙丑并举出《凯风》诗(《邶风》)的不怨亲作反证。孟子说,《诗》也可以怨亲,只要怨得其中。他解释怎样《小弁》篇的怨是得中,《凯风》篇的不怨也是得中;而得中是仁,也是孝。高子以为凡是怨亲都不得中,他的看法未免太死了;他那种看法就是过中。孟子评他为“固”,“固”就是“《诗》之失愚”的“愚”。像孟子的论《诗》,才是“温柔敦厚而不愚”,才是“深于《诗》”。论《诗》如此,“为人”也如此;所谓愚忠、愚孝,都是过中,过中就“失之愚”了。
有过中自然有不及中。但不及可以求其及,不像过了的往回拉的难,所以《经解》篇的六失都只说过中。一般立论却常着眼在不及中,因为不及中的多。就《诗》教看,更显然如此。高子以《小弁》篇为小人之诗,就是说它不及中,不过他错了。汉代关于屈原《离骚经》的争辩,也是讨论《离骚经》是否不及中,或不够温柔敦厚。《史记》八十四《屈原贾生列传》云: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又引淮南王安《叙离骚传》云: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刘安以《诗》义论《离骚》,所谓“好色而不淫”“怨诽而不乱”都是得其中;所以虽“自怨生”,还不失为温柔敦厚。但班固以为不然。他作《离骚序》,引刘氏语,以为“斯论似过其真”,又云:
且君子道穷,命矣。故潜龙不见是而无闷,《关雎》哀周道而不伤,蘧瑗持可怀之智,宁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烝民》)斯为贵矣。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正),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
这里说屈子为人和他的文辞中的怨责譬谕都不及中;总之,“露才扬己”,不够温柔敦厚。后来王逸作《楚辞章句》,叙中指出屈子“独依诗人之义而作《离骚》,上以讽谏,下以自慰”。又驳班氏云:
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而班固云云。昔伯夷、叔齐让国守分,不食周粟,遂饿而死。岂可复谓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诗人怨主刺上,曰:“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大雅·抑》)风谏之语,于斯为切。然仲尼论之,以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词,优游婉顺,宁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其耳乎?而论者以为“露才扬己”,怨刺其上,强非其入,殆失厥中矣。
又说“《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诚博远矣”,也是驳班氏的。王氏似乎也觉得屈原为人并非“中行”之士,但不以为不及中而以为“绝世”——“绝世”该是超中。至于屈原的文辞,王氏却以为“优游婉顺”,合于“诗人之义”——“优游婉顺”就是温柔敦厚。屈子的“绝世之行”在乎自沉;自沉确是不合乎中——说是超中,倒未尝不可。战国文辞,铺排而有圭角;他受了时代的影响,“体慢”语切85,不能像《诗》那样“不指切事情”也是有的。可是《史记》里说得好:
屈平……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其存君兴国而欲反覆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然终无可奈何。
又以人穷呼天,疾病呼父母喻他的怨。他这怨只是一往的忠爱之忱,该够温柔敦厚的。至于他“引类譬谕”,虽非“经义所载”,而“依《诗》取兴”,异曲同工,并不悖乎《诗》教。班氏也承认“后世莫不……则象其从容”;这从容的气象便是温柔敦厚的表现,不仅是“妙才”所能有。那么,“露才扬己”确是“失中”之语,而淮南王所论并不为“过其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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