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西藏史(一百六十四)——南诏的崛起(上)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一期我们讲了吐蕃在川西的扩张,其中提到了两个知识点:
第一个是吐蕃的首轮疆域扩张集中在禄东赞父子掌权时期,从禄东赞征服白兰羌、吐谷浑开始,到论钦陵自杀为止。
在这个阶段里,吐蕃的疆域向北推进了250公里,向东推进了500公里。也就是说,向东的扩张比向北收效更显著。
第二个吐蕃军队的攻击路线,很可能是从安多地区随着河道从南北向南进军,先攻川西,再攻云南。
这就是所谓的“吐蕃通蛮之路”。
在吐蕃极速扩张的过程中,川西诸羌无力抵抗,大多倒向吐蕃,成了吐蕃军队的向导和先锋。
这就是川西羌的悲哀,唐蕃两方的实力太强了,他们实在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
但跟川西羌不同,还有一支可以影响康区格局的力量,却在唐蕃对抗的背景下,左右逢源,走出了一条独立自主的发展道路。他们不但在唐蕃对抗中受益,还发展成了一个拥有75万平方公里西南大国,这就是南诏国。
这期我们就来讲讲,这个剑南棋盘上最重要的砝码!
云南和川西一样,自古以来就是部落林立的地区。
在云南东部 (包括滇池地区) 至贵州西部,分布着 “东爨 ”和 “西爨”。东爨统治的主要是乌蛮,又称 “东爨乌蛮”;西爨统治的主要是白蛮,又称 “西爨白蛮”。
“爨”这个字极其复杂,三十笔画才能写出来。
以前有个字谜:“兴(興)字头,林字腰,大字底下用火烧”,说的就是这个“爨”。
“爨”是个象形字,本意是“烧火做饭”,不知为什么成了一个指代地方的名词。
在东汉末年的时候,班氏因功受封于爨地,这些南迁而来的汉人就以爨做了姓氏。这就是《爨龙颜碑》里写的,“采邑于爨,因氏族焉。”
到了蜀汉时期,爨氏已成了南中大姓。东晋在云南设过宁州,但实权却掌握在爨氏手中,号称“开门节度,闭门天子”。
东晋以后,爨氏内部因争权而导致分裂,这就是分为东爨、西爨的原因。
隋开皇四年(584年)设南宁州,委任爨氏贵族和各部酋长为刺史,来对诸蛮部实施羁縻统治。之后,爨氏首领两次叛乱,隋朝派兵打击,爨王和其子爨宏达,都被抓到了长安,爨氏独霸一方的局面遭到了终结。[1]
唐朝建立之初,就开始下手经营云南。
武德元年(618年),李渊重置南宁州,委任爨宏达做昆州刺史,并且允许他把父亲的遗骨带回故土安葬。爨宏达非常感激,率部归附唐朝。到武德三年(620年),爨地诸部皆归附唐朝。
武德七年 (624年),唐朝在云南曲靖设南宁州都督府,下辖十六州。
南宁州都督府的设置,标志着唐朝对云南东部地区的统治已逐渐稳定。
之后在武德、贞观年间,南宁州都督的职务一直爨氏家族成员世袭。
但这种平静的关系,在天宝年间被打破。
天宝四年( 745年),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奉命开始筑安宁城,筹划开通步头路。
唐军筑的安宁城(安宁县)位于滇池之滨,姚州之东,既是洱海东部几条交通要道的交汇地,也是滇东、滇南等地的东部门户。
修建步头路本来是为了对付日益东扩的吐蕃。
希望修一条可以联通安南都护府(今越南河内)的大道,方便一旦云南有变,可以从周边调兵、调粮。
此路修通后,安南唐军可长驱直入云南腹地,再利用战略要地安宁城为据点,使唐朝的几个军事重镇连成一气。
但这条交通线要从南到北纵贯爨氏的控制区,引起爨氏的极大恐慌。他们认为这是唐朝在有计划,有步骤的,削弱爨氏家族的影响力,最终目的是要夺走他们的地盘。
再加上,安宁城出食盐,按《云南志》记载:“安宁城中皆食盐井,深八十尺,城外又有四井,… 诸爨蛮皆食安宁井盐。”
唐朝在安宁筑城,也等于是断了爨氏的财路。
于是他们联合当地诸蛮,以唐朝官员“赋重役繁、政苛人弊”为理由,击杀安宁城的筑城使,捣毁了安宁城。[2]
为了平息爨氏之乱,唐朝姚州都督府与云南王皮罗阁共同出兵。
皮罗阁表现得特别积极,蹦着高的带兵东进。最后在东西夹击之下,爨氏势力被彻底碾碎。这个横行西南400余年的政治势力,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在平定爨氏家族的过程中,皮罗阁表现最佳,收获也最多,他所代表的势力,就是位于洱海之滨的南诏国。
在今天云南北部以洱海为中心的大理平坝区,就是所谓的“西洱河地区”。
这里的主要居住民是西洱河蛮,在族属上属于白蛮范畴。他们已经有比较发达的农业生产,有城郭、有文字、语言大致与中原相同。但政治上分散,没有统一的政权。[3]
除此之外,在西洱河周围,还有六个属于乌蛮的部落。他们在经济文化上比白蛮落后,这就是所谓的 “六诏”(乌蛮称王为诏)。
这六个乌蛮各自为政,互不隶属。
其中蒙舍诏地处最南,故称南诏。
《新唐书·南诏传》记载:“南诏,或曰鹤拓、曰龙尾、曰苴咩、曰阳剑,本哀牢夷后乌蛮别种也。夷语王为诏,其先渠帅有六,自号六诏。曰蒙巂诏、越析诏、浪穹诏、邆赕诏、施浪诏、蒙舍诏。蒙舍诏在诸部南,故曰南诏,居永昌、姚州之间,铁桥之南。东距爨,东南属交趾,西摩伽陀,西北与吐蕃接,南女王,西南骠,北抵益州,东北际黔巫。”
唐朝在稳定住爨氏的关系后,马上就开始继续向西拓展。
武德四年(621年),唐朝就两次派使臣到西洱河地区招抚诸蛮。但由于缺乏一个类似爨氏,可以一锤定音的家族,导致进展不是非常明显。
一直到了贞观年间,四川盐源县以南的诸蛮,还是不太折服。唐朝对这片族群有个统称,叫“松外诸蛮”。
贞观二十二年 (648年)、高宗的永徽二年(651年),唐军两次西征,大败松外诸蛮。显庆元年(656年),西洱河蛮酋长率众内附,唐朝的触角伸入了洱海东部。
麟德元年(664年),唐朝在弄栋川置姚州都督府(云南姚安),统辖滇西洱河诸蛮。
注意姚州都督府设立的时间节点,此前一年禄东赞在青海灭亡了吐谷浑。
也就是说,吐蕃在向北、向东扩张,而唐朝在向西南扩张。
这种扩张一直持续到了武周的长寿年间,位于哀牢山附近的永昌蛮归附,至此唐朝已在云南的大部分地区,建立了统治。
就在唐朝经营云南的同时,吐蕃也在积极向云南扩张。
区别仅在于唐朝从滇东南下手,而吐蕃则是从滇西北下手。
关于吐蕃进入云南的时间,唐史里面提过一句,就是安戎城被吐蕃占领后,“西洱河诸蛮皆降吐蕃”。
安戎城建立的时间为 678年(仪凤三年)左近,因此有的学者以这个时间为基准,认为最晚到680年,吐蕃势力已经渗透到了洱海周边地区。
也就是说,唐朝知道吐蕃的进军方向,是从北向南,顺着康区的河谷南下。
但康区不是只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河谷,吐蕃通过西部河谷南下,唐朝很可能并不清楚。
有些学者认为“吐蕃通南诏之路,大体说来是从拉萨东行,经工布地区进入芒康及四川巴塘一带,然后再向南顺江而下,沿着澜沧江与金沙江之间的河谷地带,进入滇西北地区。”[4]
如此一来,就完全绕过了唐朝的控制区,唐史里记载的时间可能要晚于吐蕃进入云南的时间。
赵心愚老师认为,吐蕃在唐朝建立初期就威胁西洱河地区应不大可能。这种威胁的出现,应该结合吐蕃王朝扩张的过程来推断。
分析汉文史料中的记载,吐蕃威胁西洱河一带的时间只能在7世纪 五六十年代,不会晚于664年姚州升为都督府的时间。
正是因为出现了吐蕃的威胁和挑战,唐朝才将经营西洱河地区的姚州府升格。同时他还认为,滇西北的迪庆州及丽江一带,远在西洱河以北,尤其是迪庆州,地处高原之上,与西藏昌都和四川甘孜相连。
吐蕃王朝崛起后,跨越横断山脉,沿河谷南下,应是先控制了昌都和甘孜,然后再往南推进到迪庆和丽江一带。
当其完全控制了丽江至鹤庆、剑川一带后,才可能对西洱河一带真正构成威胁。因此吐蕃进入滇西北的时间,应该早于对西洱河构成威胁的时间,定在公元7世纪的50年代初或稍前。
如果赵心愚老师的推断准确的话,大家知道这个时间点意味着什么吗?
公元649年,或650年,松赞干布去世的时间。
在他去世之前,吐蕃可能已经拿下了昌都地区,给之后禄东赞的继续扩张打下了基础。
这就我们之前说的,吐蕃有一个庞大而缜密的作战计划。
这个作战计划由松赞干布亲自制定,在禄东赞手里得到了完美的实施。
等到吐蕃进入西洱河地区,他们要面对的就是洱海六昭。
六昭之中,施浪诏、浪穹诏、邆赕[téng dǎn]诏位于洱海之北,越析诏位于洱海之东,蒙巂[guī]诏位于洱海西南,蒙舍诏位于洱海正南。
从史料记载上看,吐蕃在进入西洱河地区后,和唐朝爆发激烈的争夺。
第一条史料来自于唐史:
《资治通鉴》记载“(永昌元年)浪穹蛮酋傍时昔等二十五部,先附吐蕃,至是来降;以傍时昔为浪弯州刺史,令统其众”。
永昌元年是公元689年,这时候浪穹昭都已经有过一次从弃唐投蕃,到弃蕃投唐的轮回了。
很显然,吐蕃南侵首先受影响的是洱海之北的三个昭。
第二条史料来自敦煌的藏文文献:
《大事记年》记载,“及至兔年(703年),赞普赴南诏,攻克之,是为一年”。
赞普传记里也记载:“赤都松赞普……又推行政令及于南诏,使白蛮来贡赋税,收乌蛮归于治下。”[6]
应该说赤都松赞在云南的拓展相对其他地方来说,算是比较有成效的。我们上期说过了,吐蕃王朝的第一轮扩张,起于禄东赞执政,止于论钦陵自杀。
赤都松赞掌权之后,不再信任边疆将领,转而亲自领兵作战。
在短短几年里,他在699年攻河州、700年攻凉州、701年洮州和松州、702年攻茂州、703年征服“绛域”(纳西族生活区域)[5]
但这些进攻的收效很差,攻河州无功而返,攻凉州被唐休璟打了个六战六捷,攻茂州被陈大慈打了个四战四捷。
只有在云南,收效比较显著,拿下了“绛域”。
但在第二年,大事记年就记载,“及至龙年(704年)……冬, 赞普牙帐赴蛮地,薨。”
《西藏王统记》也记载:“(赤都松执政)二十九年,卒于南诏”。
第三条记载还是来自于唐史:
《新唐书·吐蕃传》记载,“神龙三年(707年),诏唐九征为姚巂道讨击使,率兵击之。虏以铁絙[gēng]梁漾、濞二水, 通西洱蛮,筑城戍之。九征毁絙夷城,建铁柱于滇池(洱海)以勒功。”
这段记载里有两个关键点,首先是唐军摧毁了吐蕃建在“漾、濞二水上修建的铁索桥和城寨”。
漾、濞二水就是今天的漾濞江,它从丽江发源,向南流经剑川、大理,最后汇入澜沧江。
吐蕃能够在漾濞江上修铁索桥,足以说明吐蕃已经在滇西北站稳了脚跟。说到吐蕃在云南建桥沟通大江两岸,最有名的例子,还不是这座漾濞江上的铁索桥,而是跨越金沙江的神川铁桥。
这座著名的铁桥位于金沙江的迪庆、丽江段,桥西岸在香格里拉市的上江乡,桥东岸在丽江市玉龙县的塔城乡。[7]为了守护这座铁桥,吐蕃在金沙江两岸建了两座铁桥城,同时还在附近设了神川都督府,成了吐蕃经营云南的大本营。
从位置上看,神川铁桥在北,漾濞江在南,由此也可以看出,吐蕃从北向南进入滇西北的路径。
这条史料的另一个关键点是唐九征立的铁柱。
在唐朝时期,似乎立铁柱记功是个惯例。
吐蕃曾经在恒河边立铁柱,南诏王也在弥渡县立了“南诏铁柱”,再加上唐九征立的“唐标铁柱”。
不过唐九征立的“唐标铁柱”现已难觅其踪,而南诏王立的“南诏铁柱”尚在,于是很多人就把二者混为一谈了。
其实,这两个铁柱年代相差甚远,“唐标铁柱”立的时间是707年,“南诏铁柱”立的时间已经到了872年。
另外,立柱的目的也不一样。
在昆明大观楼上有一副清朝人写的楹联,全长一百八十个字,号称“天下第一长联”。
其中下联里用“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来比喻中原王朝对西南地区的经营。而南诏王立的铁柱很可能是根祭祀柱,其中包含了彝族的树神崇拜。[8]
所以,两根铁柱的时间、地点,寓意完全不同。
虽然唐军的打击很成功,但远征的唐军撤回后,吐蕃势力卷土重来。
《资治通鉴》记载,景云元年(710年),监察御史李知古再次奏请朝廷出兵,平定投降吐蕃的姚州洱河蛮,随后又请筑城,列置州县,对群蛮课以重税。黄门侍郎徐坚认为不可,久必生变,但李知古不听。
结果李知古要杀姚州群蛮首领,掠其子女为奴婢,群蛮怨恨,首领傍名引吐蕃军杀李知古,以其尸祭天,由是姚州道路断绝,连年不通。
也是在这一年,唐蕃之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唐睿宗脑袋一抽,把河西九曲之地送给了吐蕃。
从这两件相距不远的事件上看,滇西北的连番争夺,似乎并没有影响唐蕃之间的关系。
这就是唐蕃绵延百余年战争的主要节奏,一边打,一边谈,谈谈打打,打打谈谈,互不影响。
滇西北这种反复争夺的局面,弄得唐朝心烦不已,相比滇东地区,爨氏家族的一锤定音,唐朝觉得有必要在洱海周边,也扶持一个强有力的盟友。
他们选择的这个洱海“爨氏”,就是南诏。
参考书目:
[1]、《吐蕃王朝与周边民族关系研究》_李中和;
[2]、《试论天宝战争与开步头路》_陆韧;
[3]、《8世纪前后吐蕃势力入西洱河地区问题研究》_朱丽双;
[4]、《西藏古近代交通史》_平措次仁;
[5]、《唐蕃关系史研究》_林冠群;
[6]、《敦煌藏文文献所见的南诏及其与吐蕃的关系》_杨铭;
[7]、《吐蕃南诏神川铁桥》_冯智;
[8]、《“南诏铁柱”非“唐标铁柱”考辨》_邓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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