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听】海洋国家第三讲 布雷克顿：国王在万人之上，但却在上帝和法律之下

这一切之所以能够发生，就在于法律至上是一种公器，平等对待所有人，必然被所有人所接受，成为社会秩序形成的最大共识。

内容讲义 

点击【查看原图】即可一键保存哦

课程文稿

你好，我是翟志勇，欢迎来到《通往文明之路100讲》。

上一讲我们说到，普通法最初是国王集权的工具，目的就是从教会和大小贵族手里夺取案件管辖权。按照常理来说，国王任命的大法官就要冲到了国王与贵族、教会斗争的第一线。王权强大时，大法官就是国王的鹰犬和爪牙；王权衰落时，大法官就成了国王的炮灰和背锅侠。总之，无论如何，大法官的日子都不会很好过。

后来的历史我们都知道，国王的权力被议会牢牢地限制住，但令人疑惑的是，曾经作为国王集权工具的普通法及其大法官，不但没有成为国王的炮灰和背锅侠，反而越来越壮大，就连议会也敬之三分，大法官享受的地位和尊荣，要远高于行政官员和议会议员。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我们来聊聊这个问题。

一、布雷克顿

普通法早期发展历史上一个决定性时期，是布雷克顿1245年开始先后担任巡回法院法官和王座法院法官时期。从亨利二世进行司法改革至此，普通法已经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发展，但仍然杂乱无章，没有系统性的整理和阐述。

布雷克顿基于对过往两千多个判例的研究，并大量借鉴罗马法和教会法，撰写了《英格兰的法律与习惯》一书，原来分散混乱的普通法得到初步的分类和整理，成为后世普通法法官研读普通法的必备经典和普通法的奠基之作，以至于著名的普通法史学家霍尔斯沃斯认为：“在500年后布莱克斯通创作《英格兰法释义》之前，这一著作无论在语言风格还是在论述的完整性方面都难有比肩者。”

可以说，正是布雷克顿和这本书成就了普通法，从而使普通法从国王与教会、贵族的斗争中解脱出来，普通法开始自成一体，成为各方的最大公约数，也因此成为英美海洋文明的底层逻辑。这本书有什么神奇之处，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当然，这里必须声明，我的意思不是一本书就成就了普通法的伟大，而是说这本书是普通法能够伟大的开端，起点是非常重要的，而真正的大立法者，就是那些能够创造一个好的开端的人。

我们从三个方面来讲布雷克顿和这本书对普通法的贡献。

二、 从习惯法到普通法

第一，普通法的基础是各地古老的习惯法，最初，这些习惯法是要靠陪审团来提供的，但当法庭审理的案件足够多时，就可以从这些案件中发现一些共通的法律规则。布雷克顿就从过往的案例中整理了2000多个，每个案例都代表着一类案件的处理方式，内含着一种普遍性的法律规范。因此，在解决纠纷所要适用的法律问题上，法官逐步摆脱了陪审团的限制，发展出普通通用的法律规范，这就是我们所谓的普通法。普通法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始终没有系统的成文法条，法律规范蕴含在一个个具体的判例之中，因此也被称为判例法。

但早期的普通法判例还是太少，有无数的漏洞，因此布雷克顿在这本书中大量引入罗马法和教会法，可以说整本书的理论基础、框架结构和一般原则大多来自罗马法和教会法，英格兰的判例与习惯只是部分填充材料。

这里我要多说两句罗马法和教会法。罗马帝国有非常发达的法律，今天中国的法律，追根溯源就是源于罗马法，所以法学界仍有很多人研究古代的罗马法。在公元六世纪，东罗马帝国皇帝查士丁尼在罗马法一千多年发展的基础上，组织编纂了《查士丁尼法典》、《学说汇纂》和《法学阶梯》。查士丁尼死后，后人又将他在位时发布的敕令编纂为《新律》。后世将这四部作品合称为“民法大全”或“国法大全”，你可以理解为罗马法版本的“四库全书”。

但这些法律主要在东罗马帝国疆域内实施，那时西罗马帝国早就崩溃了。等到公元11世纪，这些法律在博洛尼亚被偶然发现，西欧开始了罗马法复兴运动，教会也参考罗马法编纂了教会法。因此到布雷克顿时代，复兴之后的罗马法已经传到了英格兰，对于当时的英格兰习惯法，高度成熟的罗马法和教会法可以说是降维打击。因此布雷克顿就把罗马法和教会法中有用的东西抄袭过来，说成是英格兰习惯法中固有的。布雷克顿《英格兰的法律与习惯》这本书的成功之处，不只是整理了2000多个案例，更重要的是将罗马法和教会法吸收进英格兰普通法。

由于布雷克顿的编辑工作做得太好了，以至于日后普通法的法官都看他的书，以他的书为准，久而久之，这些抄袭来的东西就真的成为了普通法的一部分。在这个意义上，布雷克顿完全可以说是英格兰普通法的大立法者，他使得普通法从杂乱无章的习惯法，一跃成为相对系统的规范体系，奠定了普通法的根基，普通法日后的发展，就是在这个地基上不断添砖加瓦和修修补补。

三、 遵循先例

第二，布雷克顿提出了普通法中最重要的方法，那就是遵循先例。用书中的原话说，那就是“应根据类似的判例进行类似的判决”。这一点非常重要，因为遵循先例意味着法律的稳定性和可预期性，有了之前的判例，大家就知道日后发生类似的纠纷时，判决的结果会是什么了。类似的案件进行类似的判决，这是最符合公正要求的。

不仅如此，遵循先例原则的确立，也使得普通法获得了自主性，不再受国王或贵族专断意志的影响，一个社会中的法律不再是国王说了算，而是过去的判决说了算，这些判例来源于古老的习惯。即便是发生新的案件，法官也可以通过对过去判决的扩大解释或类推适用，来解决新的纠纷。所以普通法法官一直认为，法律自始至终就存在着，法官的任务是把这些法律发现出来，并适用于当下的案件中。

遵循先例原则排除了国王或其他人对法律的过度干预，普通法被法官牢牢掌握在手里。遵循先例是一套非常复杂的司法技术，因为没有两个完全一样的案例，因此法官在遵循先例的同时，其实也在创造着新法律。普通法法官始终坚持认为，法官是法律的发现者而非创造者，但法官实际上假借发现的名义来创造法律。不过这也是法官的一种自我限制，因为“发现”就要求法官要充分尊重先例和习惯，不能乱来。这就是普通法成长的独特之处，一方面在不停地变化，一方面又不会有大的变化，一直是小步慢跑。

四、 法律至上

第三，布雷克顿提出了普通法中最重要的也是最根本的原则，那就是法律至上。布雷克顿坚信，法律至高无上，应统治所有的人，无论国王还是臣民，都要服从法律的统治，普通法中那句著名的格言“国王在万人之上，但却在上帝和法律之下”就源于此。

布雷克顿为什么要提出法律至上的观念呢？前面讲过，由于普通法法庭在与封建法庭、教会法庭和地方法庭竞争管辖权的过程中，处在国王与贵族和教士斗争的漩涡中，如果普通法法庭捍卫王权至上，必然将自己置于直接的冲突之中，不可避免地成为炮灰，因此只能选择法律至上，至少在观念上保持客观中立，这一站位是普通法能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法律至上这一观念，很快就被大大小小的封建贵族接受了，并积极捍卫，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发现，国王可以用普通法来打击他们，他们同样可以用普通法坚持的法律至上原则来回击国王。既然普通法禁止封建贵族侵占或剥夺封臣的土地和财产，那国王作为最大封建主，自然也无权侵占或剥夺这些封建贵族的土地和财产。

从1215年《大宪章》起，贵族强迫国王签署的各种法案中，都不停地重申国王要遵守英格兰的普通法和习惯。普通法所坚持的法律至上，就这样被巩固下来。国王当然心有不甘，一有机会就想反抗，但基本上都被普通法法官怼了回去，最著名的就是国王詹姆斯一世与大法官爱德华·柯克之间长达数十年的斗争。这个话题我们下一讲再说。

五、 祖宗之法

我们再来说说法律至上，按照我们惯常的理解，主张法律至上，一定要给法律找个更高的基础才对，比如教会法主张法律是上帝的意志，或法律是道德的产物，但普通法法官没有走神学或形而上学的路，而是诉诸了历史，这是为什么呢？这有两方面的原因。

首先，还是跟普通法产生的背景有关，亨利二世司法改革，目的之一就是从教会法庭中争夺管辖权，因此显然不能将普通法的基础建立在教会法之上，否则普通法就从属于教会法，国王的司法管辖权就从属于教会的司法管辖权了。

其次，普通法的基础是英格兰习惯法，所有的习惯都是一代一代慢慢生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讲，遵循习惯就是遵循祖宗之法。普通法是在12世纪诞生的，那时英格兰岛上已经有千年的居住历史了，各种民族带来了各种习惯，相互交融在一起，是一个庞大混杂的规范体系，这些习惯谁创造的？说不出一个具体的人，只能说是过往的人所创造的，一言以蔽之，老祖宗创造的。

总之，普通法法官抛弃了上帝或其他形而上学的基础，将普通法的根基扎到英格兰的历史中，这既是面对教会法的不得不然，也是建立在习惯法之上的必然选择，普通法之所以至上，是因为这是祖宗留下来的法律。

那么，普通法是祖宗之法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任何人都不能宣称自己是法律的创造者，意味着任何人都必须接受法律的统治，意味着所有人共同参与了法律的创造。

正因为普通法是世世代代集体智慧的累积，是祖宗之法，布雷克顿才很早就提出任何人都必须接受法律的统治，国王也不例外。因为法律是历代国王参与创造的，国王可以声称自己比民众强，但国王不能说自己比历代祖宗都强，否则国王的正当性基础就没了，因此英格兰历代国王，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一般也不敢声称自己不接受法律的统治，法律至上的观念就这样被接受了下来。

但更为最重要的是，祖宗之法意味着所有人都参与了法律的创造，你只是个平民百姓，你到法院打官司，维护自己的权益，一个判决作出来，就有可能被后面的法官遵守，那么你就参与创造了法律。与之相对的是，法律是由个别人或团体创造的，其他人只是被动地接受，好与不好都要接受，立法就是这样的。因此你发现没有，改朝换代的时候，经常是新朝代废除旧朝代的法律，重新制定新的法律。但对于普通法，从来就没发生过国王更换了，可以废除之前的普通法，从来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发生。从1066年威廉一世征服英格兰开始，英国经历了9个王朝42位君主，但普通法却是持续稳定连续发展的，哪位国王可以说不遵守这个传统呢？

用现在流行的互联网技术打个比喻，立法属于中央处理器集中处理，中央处理器出了问题，全部瘫痪。普通法属于分布式的多中心处理，一个案子出了问题，不会影响其他的案子，没有任何一个中心能够将全部的普通法改变或废止。简单来说，普通法之所以至高无上，因为任何人在普通法整体面前，都是渺小的，都是无能为力的，包括国王本身。

好了，简单总结一下这讲的内容，普通法最初虽然是国王集权的工具，但普通法早期发展出法律至上的观念，认为国王在万人之上，但却在上帝和法律之下。也正是因为普通法坚持法律至上，大小贵族很快就学会利用普通法来捍卫自己的特权，不断重申法律至上的观念，从而使得普通法从国王集权的工具变成了反集权的利器。这一切之所以能够发生，就在于法律至上是一种公器，平等对待所有人，必然被所有人所接受，成为社会秩序形成的最大共识。

今天就讲到这里，下一讲我们来聊聊爱德华·柯克大法官是如何大战国王詹姆斯一世的，经此一战，普通法的地位就再也无人能撼动了。感谢收听，我们下讲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