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 . 佛本之争背后的棋局

通俗西藏史（一百七十五）——佛本之争背后的棋局

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一期咱们讲到莲师入藏以后，一顿拳打脚踢，降服了各种山神，把它们纳入了佛教的系统。

从佛教的视角上说，莲师的做法解决了外来宗教如何落地的问题。

吐蕃信众的诉求是祖祖辈辈保护他们的神依旧存在，而莲师的做法恰恰是大量吸收本教的神和修炼仪轨，有些干脆就是原封不动地照搬。

这就降低吐蕃民众的抵触情绪，让他们没有陌生感，依旧相信这些神在保佑他们。对于底层信众来说，这些神属于佛教，还是本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仍然在神的护佑之下。

但本教系统不这么看，他们不承认本教神被莲师降伏了，依旧在按传统的方式去供奉。

于是，在西藏就出现了这样一种状况，许多神被佛教和本教共同供奉。

比如，十二丹玛神的信仰，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仪轨其实也一样，佛本同时使用的例子比比皆是。

比如本教传统仪式中的“垛”，就被藏传佛教所有的教派普遍使用。所以，本教学者不认为莲师入藏是一个佛教置换本教的过程，而是印度佛教逐渐与本土宗教相融合的过程。[1]

我把两个观点都讲了，大家觉得哪个观点正确？

两个都正确！

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

这种从不同角度看到不同结果的现象，在历史研究中广泛存在。

所以，历史没有标准答案。

历史的标准的答案，只存在于历史考卷之中。

有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不知道大家注意过没有。

莲师的家乡在巴基斯坦的斯瓦特，这地方往东走不了多远可就是拉达克。这可是就是吐蕃管辖的地方啦，从拉达克现成的古道，可以直通阿里的古格。可我们现在看到的资料上，最早接受佛教地方是在前藏地区，那为啥不是阿里首先接受了佛教思想呢？

要知道，阿里地区的冈仁波齐可是印度教、藏传佛教、本教、耆那教共同认定的“世界的中心”。

这说明，古代印度人对冈仁波齐可不陌生啊！

可我们在慧超法师的《往五天竺国传》里看到的记载是，“大勃律国、杨同国、婆播慈国，此三国并属吐蕃所管。……亦有寺有僧，敬信三宝。若是以东吐蕃，总无寺舍，不识佛法”。

这话的意思是说，克什米尔地区的国家有寺也有僧，可再往东的吐蕃，就没寺院了。

需要注意的是慧超法师没去过吐蕃本土，他游历天竺的时期，对应的吐蕃赞普是尺带珠丹，当时在前藏已经有佛寺了。

所以慧超法师说的“以东吐蕃，总无寺舍，不识佛法”应该是道听途说，指的地方可能就是阿里地区。

那为什么首先萌动佛教的不是阿里，而是前藏呢？

这个问题可能就得从本教来解释了，阿里毕竟是本教大本营，佛教传进来估计有点难度。

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个问题呢，其实还是跟莲师有关。

莲师入藏以后，一通拳打脚踢，导致的结果就是赤松德赞发现佛教大有可为啊！然后就是佛本之辩，再然后就是名正言顺的灭本运动。

但是在这个流程里，本教也发现了自己的弱点，于是他们吸收了佛教的一些内容，重构了本教的体系。

现在的藏传佛教和本教之间有很多相似性，比如佛教里有大圆满法，本教一样有个大圆满法。

于是佛教说本教抄袭了佛教的大圆满法，本教则说，他们在象雄时期就有了大圆满法，谁抄袭谁的还不一定呢。

这种因为相似性导致的相互攻击广泛存在，都说对方抄了自己的经典。

我以前曾经讲过，佛教给本教做了一个分段，分成“笃本”、“恰本”和“觉本”。

其中“觉本”的含义是“篡改本”。

当时我不知天高地厚，还跑去问一位非常有名的本教活佛，这三本具体分段的年代。人家活佛是有涵养的人，没跟我这混子一般见识，只是淡淡的说：“我们不承认这种分法！”

后来我才知道，本教不但承认这种说法，甚至干脆提出了一个“觉曲”得概念，意思是说佛教篡改了本教的经文。

比如在本教文献《世续题记》中说: “(佛教徒) 强行改写本教经典，把众多雍仲本教心部经典，改写成佛教的心传，本教的八个雍仲康钦，改写成佛教的十万颂。”[2]

那么佛教有没有可能改过本教的经典呢？

也未必完全没可能！

莲师入藏期间，佛教吸收了很多本教的仪轨。

这些仪轨未必每个都能与佛教思想吻合，在融合的过程中，有适当的修改也符合逻辑。

我们没必要参与佛本之间的争论，我们只要知道下面两点就够了：

1、佛教和本教之间是个双向奔赴的过程，佛教吸收了本教外在的东西，而本教吸取了很多佛教内在的东西。[3]

2、莲师入藏解决了佛教落地问题之余，还促成了本教的系统化改革，后面这一点，可能是莲师也无法预料到的。

按照《拔协》的记载，莲师入藏降妖伏魔之后，“本教徒和大臣们又反悔说：‘不应奉行佛法，还是奉行本教吧!’

寂护答道：‘一国之中，如果有两种教派，那是很大的罪孽。让咱们来辩论吧，如果你们胜利了，就发展本教，我回印度去；如果佛法胜利了，那就灭除本教，推行佛法。’”

双方约好后，就以赤松德赞做评判人，在王宫的花园中修了一座高台来进行辩论。

结果不言自明，肯定是本教输了。

其实双方走上辩论台，本教就已经输了。因为系统性是本教的弱项，这等于是拿佛教的最强项和本教的弱项比。

这场辩论发生在公元771年（藏历金猪年），此时赤松德赞已经三十岁了，距他十三岁执政，也过去了十六年。

藏文史料里的描述是“国王的权势居高如天，吐蕃全境幸福圆满”。

我们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国王权势高如天”。

辩论之后，赤松德赞下达了禁本的命令。

《贤者喜宴》记载:“随即决定不得施行本教。同时还决定，不准为死者宰杀牛马及生灵，不得放置肉类。再者，又决定:除准许象雄本教和御前本教经师为国王消灾，每年可定期举行杀牲祭祀鬼神仪式外，其他一律不准举行。继而又将本教书籍悉数投于河中，余者最后均以黑塔压之。”

这个记载很有意思哦！

你们看看同样都是灭本，有些地方居然是例外的，这是什么操作？！

赤松德赞颁布的法律，明确要求其他人不许信本教，可自己身边却保留了本教法师。如果大家还记得话，止贡赞普灭本的时候，也是保留了宫廷的御用本教法师。

这是为什么，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看到有相关的研究。

我感觉这种例外，可能是因为本教在藏地流传的时间太长了，人们对神灵的畏惧根深蒂固。

虽然赤松德赞要用佛教取代本教、虽然莲师一顿拳打脚踢降服不少祭祀，但万一哪个神灵不爽，这可肿么办？

身边这些御用法师，毕竟好控制，留下一些，也算多个保险。

另外一个被豁免的地方是象雄，这地方也可以继续保持自己的本教信仰。

《贤者喜宴》的行文方式是说，“除准许象雄本教和御前本教经师为国王消灾”，这句话给人的感觉是保留象雄本教师和御前本教师一起为赞普消灾。

可您往深想想，不保留象雄本教的环境，哪来的象雄本教法师。

所以，应该是象雄本教得到了豁免。

我们之前讲过象雄，松赞干布在位的时候，又把自己的妹妹萨玛噶嫁给象雄王李弥夏，他自己也娶了象雄公主为妃。

但萨玛噶和象雄王的关系特别不好，“不料理内务，不生儿育女，独居一处。”

等到吐蕃大臣前去拜见，萨玛噶唱了一首迷歌。

松赞干布听懂了迷歌里的隐喻，出兵攻破了琼窿银城，生擒李弥夏，象雄王国灭亡。

然后松赞干布在象雄的土地上划分了十个千户（东岱），虽然没有在象雄设“茹”的记载，但大多数学者都认为象雄自身也算一个“茹”。也就是说加上卫藏四茹，吐蕃本土有五个茹。

说到这里给人的感觉，好像是象雄就算完事儿了。

但其实，可能真的未必，这地方可能一直都不咋折服。

因为到了赤松德赞时期，吐蕃又发兵打了一次象雄。

这次发兵又是通过卧底得到了信息，据说当时的象雄王也有一个不如意的妃子，赤松德赞就派人找到了她，许以重利。从她口中得知象雄王将带着王室，去达果雪山脚下的当惹雍错祭湖。

于是，吐蕃军队就事先在必经之路上设伏，把整个象雄王室灭族。

有意思的是，这位被赤松德赞杀死的象雄王，名叫李迷嘉。

这两次军事行动相隔了一百多年，可见象雄地区的稳定一直都是个大问题。

那么赤松德赞对象雄本教法外开恩，是不是因为这个考量呢？

这种可能性至少不能排除！

要知道，象雄可是本教势力的大本营，甚至可能在本教的发展中处于领先地位。

在讲止贡赞普葬礼的那期里，我们曾经说过，茹拉杰找到止贡遗体之后，就着手准备葬礼事宜。可吐蕃本地的法师表示，这活儿俺们干不了。

这些法师说“我们能干的事儿，归纳起来有三大项，上敬神、下服鬼、中间调和家事。这种用刀的超度法事，我们不会做”。

于是只能从克什米尔、勃律、象雄请来三位法师，据说这些法师手段非凡，可以“翱翔于空，割树成条，裂石为砾，以酒肉供奉鬼怪，王将他们奉为上师”。

我们已经讲过克什米尔、勃律和象雄的地理关系了，你们应该知道这三个地方靠在一起，都在西藏的西部。

说起来，吐蕃赞普的工作真的是挺难干的。

他治下的多康、卫藏和阿里，自然环境千差万别，生产模式各不相同，如何处理各地差异化和相似性，是个很让人头疼的问题。

就拿阿里来说，这地方自古以来就地广人稀，再加上有孕育了西藏最早的文明特征。

桀骜不驯、难以调服是很正常的事情。

赤松德赞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特意保留了象雄本教，以免激起更大事端呢？

我们刚才回溯的这些内容，如果大家记忆模糊了，最好回去复听一下。相关题目分别是《意味深长的葬礼》和《象雄的灭国之歌》。

抛开象雄不说，面对赞普的灭本命令，卫藏地区大臣是不是都欢欣鼓舞呢？

《拔协》有这样一段记载，（佛本之辩）以后，桂氏大相极为悲痛。赤松德赞就问道:“你是不喜欢奉行佛法吗?”

桂氏大相答道:“寂护口才流利，所讲佛教也深奥。若要奉行佛法，我年老体衰，不能修习，所以难过。”

赤松德赞也只能安慰道:“那么，难为大臣你啦，请宽心吧!”

这位桂氏大相可是设计活埋了玛祥仲巴杰的那位大臣，他都表现得极为悲痛，可见当时同情本教的大臣不在少数。

除了《贤者喜宴》里提到的措施，赤松德赞为了灭本，应该还有其他的强硬手段。

在本教文献里记载，赤松德赞强令本教徒改宗佛教，不愿意皈依佛教的本教徒，或者被杀，或者被驱逐。本教神殿有的被拆，有的被改成佛教殿堂。不愿意放弃苯教信仰的百姓都受到各种惩罚，甚至有一部分本教学者被强行改宗，其中就包括著名的詹巴南喀。

《雍仲本教弘扬史》记载：“詹巴南喀等人顺应国王和佛教徒的意愿成为佛僧，……承诺阪依佛门并自己削发为佛僧，直至三十五岁”。[4]

不过，这些本教大师把很多文献藏匿起来。这些文献就成了后世本教伏藏的来源之一。

灭本运动看起来顺风顺水，但在涉及桑耶寺修建的时候，《拔协》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桑耶寺的选址工作完成了以后，大臣赤桑对赞普说:“大王，如果不想一条妙计，恐怕吐蕃百姓又要反悔，那就一定不能倡行佛法，更修不成寺庙了!”

商量的结果是召集全体民众开会，在会上赤松德赞说:“世界上，没有比吐蕃国土更大的，吐蕃王国中，没有比我更大的。但是，我还没建立功勋。现在我要建立功勋，请你等智慧的民众给我出出主意吧!”这时候大臣赤桑站起来说:“国王的命令比魔鬼还厉害，法律的顶峰比天还高，要建树什么功勋大业，请大王下命令吧!”

赤松德赞接着说:“我要修筑一座碉楼高得能望见汉族舅舅的地区；或者修建一座象雪山那么高的水晶佛塔，或者用黄金填满瓦弄深谷，或者用镀金的铜片把开苏山包裹起来，或者把雅鲁藏布江纳入铜管中，或者在呷曲滩挖一眼990尺深的井，或者修筑一座象升子一样的寺庙。到底怎么办，你们选择吧!”

大臣们面对这些给长城贴瓷砖、给珠峰装电梯、给太平洋加盖儿的大工程，都面面相觑。

这时，一个大臣站出来说道：“大王，难度太高了，弄不了啊！要不就修一座寺院吧，这个还靠谱点！”

这时候，恩兰达札路恭跳出来反对，他说“修寺庙是佛教事务，我不喜欢，我要奉行本教!”

赤松德赞火冒三丈，对赤桑说:“你把违抗命令的达札路恭放逐到北方荒原去!”

于是，他被用草绳捆起来，拿荆条鞭打，放逐到北方去了。

大家见此情况，都非常害怕，再也不敢说反对的话了。

既然“国王的命令比魔鬼还厉害，法律的顶峰比天还高”，建寺院还得绕这么大圈子，这不说明国王的权势没高如天嘛！

既然灭本有这大的阻力，赤松德赞为什么一定要兴佛灭本呢？

为什么一定要二选一，佛本共存不行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的就是一句，“赤松德赞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这么简单吗？

我们下一期，就来讲讲这个问题！

另外，下期我还准备讲讲，佛本之争对西藏社会的影响，以及莲师入藏对佛教密宗的影响。

参考消息：

[1]、《苯教在吐蕃的初传及其与佛教的关系》_才让太；

[2][3]、《苯教和藏传佛教之关系概说》_阿旺加措；

[4]、《公元八世纪的苯佛关系及苯教新派的形成》_才让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