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夏收时。
金色田野,风吹麦浪。正午日头高悬,汗流浃背的农民赤膊在田间地头一下下挥着镰刀,是我对麦收的全部想象。
我是小城里长大的孩子,没和土地打过交道,却偏偏读了中文系,读文学作品中不厌其烦描述的麦收:1939年,冀中解放区小麦黄梢的时候,二梅在收割与打场的声音中给八路军伤员庄严地念着妇教会慰问信。孙少平的煤矿上,人人想着偷跑回家收麦,除了惩罚麦收期间私自回家的矿工,还用上保勤奖励办法……
那点向往的心随着离开文学院很快就被遗忘,麦收仍旧是一个离我遥远的名词。
安徽西北收麦现场。图/九派新闻 王怡然
【1】雨
按计划5月28日开始收割,我提前两天跑去等着,到了却被告知下雨,推迟到5月30日。随后推到了31日,再到6月2日,最后定在6月3日。
没几天,新闻铺天盖地的报道今年“烂场雨”与部分地区麦收关键期高度吻合,雨成了今年麦收的关键词。
我每天都为这天气提心吊胆的,睁眼就摸手机看天气预报成了习惯,而本地人好像习以为常,依旧笑呵呵的。我们的采访时间一下变得充裕起来,天天跑去和农民们聊天。
农民还没有我们着急。我不停追问着下雨怎么办,回答也就那一句话:等啊,等雨停了。
开始我以为他们在搪塞,或者是压根不想搭理我们这些外来人。一路的教育经历都告诉着我,遇到问题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找出一二三四条解决办法并选择最优解。而他们的“等”,把命运交给老天,很难说服我。一遍遍问,一遍遍答,直到我最终接受了,在种地这事儿上,没有人定胜天,靠天收仍是农业的主要规律。
【2】收割机
雨停后两天,高速路口的外地收割机接待站,围满了来找收割机的农户。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支烟摆弄着,眼睛直直望着高速路口的收费站。
一个大哥早上4点来的,等到了下午四点,一辆收割机都没等来。他指了指旁边的人:“他来得比我还早”。两人对视一眼苦笑。
第二天我们直播收割时,评论区不断跳出“xx地方也缺收割机”,我不得不一遍遍回复:是的,现在全国都缺收割机,各地政府都在努力调度。直播那片地的主人提前联系好了,搞到了四台收割机,干得热火朝天。而隔着一条小沟渠的另一边,麦子还在风中摇晃着,他们没有机器。
正直播,一个奶奶拉住了我,她不会说普通话,手不停指着沟渠对面的地,叽里咕噜半天我才明白,她是在问:这边收割机收完,能不能去那边把我家地也收了?
这有点为难。我试图解释,收割机是别人的,不是我能指挥调动的,奶奶可能没听懂,拉着我继续说着。田边一个人看到把我拉上来,用普通话说,你别管她,她们看见一个外面来的陌生人就觉得能帮她。
我就这么走了,不记得奶奶那张脸上是失望抑或是什么别的神情,但回来了好几天,总是想到奶奶拿着竹篓,像拉着希望一样扯着我,粗花布衣裳里,裹着佝偻的身子和急切的脸。
【3】土地的时间
离开安徽,我们北上来到河南。
那里,有“豫北粮仓”之称。出了县城,路两边就全是大片麦田。天空湛蓝,麦穗金黄,偶尔有一两台收割机在劳作,伴随着机器的轰鸣声,吐出白色烟雾,所过之处,留下崭新整齐的麦茬。
载我们去村里的出租车师傅戏称自己是“老农民”。为了方便小孩上学,五六年前,他来到县城跑车,自家的一亩多地,包给了种植大户。他表示,开车回村种地成本太大,不如承包出去省心。
焚烧秸秆的横幅已经悬挂在路边,村干部们在田埂上值守。从田埂往远处望去,风车、麦田、水泥路,很少能看见人。有无人机在上空盘旋着喷洒农药,村干部介绍,这是“一喷三防”,一次喷药,有三种功效。
如今,播种、喷药、收割,一切都由机械化操作,人在其中,也只是辅助作用。一位村民告诉我们,以前收麦前后要忙上一个月,现在一年到头,其实也就忙这几天。
精细化管理、机械化作业、规模化经营……农业变得更好的同时,新的问题不可避免出现了。
抢收小麦之后,用秸秆打捆机收走秸秆,接着就要在光秃秃的地里播种、然后灌溉、施肥。
农业快速发展的基础,始终是这片土地,而土地,有自己的时间表。
【4】“最后一站农民”
50、60后的人对土地有执念,要种地到种不动为止;70、80后的人知道怎么种,但是不想种地;90、00后,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种地。
这话似乎不假。在那里,我们看到的年轻农户,都是“新型农民”,家里承包了千八百亩地。60岁以上的人,大多不去揽这“大生意”,但也不愿把土地承包出去,埋头种着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
这种做法让当地挺犯难。规模化经营才能提高经济效益,而守着地的老农民好像一颗钉子扎在地里,东一小块,西一小块的田经营权握在手上,让几百亩的大田连不成片。
老农民种地是不讲经济效益的。有人拉着两位老农民给我们算经济账,两三亩的小地块,除去种子、化肥、农药、收割等成本,都不算人力,哪怕丰年也捞不到什么余钱,遇到亏年更是笔赔钱买卖。
“那能挣到啥钱嘞。”老农刘伯憨厚一笑。他今年75岁,还在种地。“你干不动了怎么办?”“干不动了就把地包出去呗。”
我们心情有些复杂,没有大农场时代即将到来的雀跃。我们是读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从小学课本上,就看着农民伯伯在麦田里汗流浃背的劳作的插画。
此行去的最后一个村庄是河南的一个村。正午日头毒辣,我们被晒得走得摇摇晃晃,路过一个老农家里,他正在家门口的院子里晒麦。
他赤着脚,把小麦一圈一圈地在地上摊开,铺满了整个院子。他说,这才是几分地的麦子,也就千八百斤。他又说,今年收成不好,赶不上去年,往年的产量,多的一亩地有一千六百斤。
我们就在这样一片金黄中和他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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