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原与星空之间-三块糖(1)

2022-11-02 13:34:1619:18 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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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半山坡上,有一排独立的小房子。平日总是锁着大门,大锁锈迹斑斑,叫人怀疑能否打得开。人们走过的时候,总是绕得远远的,仿佛那里潜伏着瘟疫或猛兽。

那是医院的太平间。

真想不通,汉语里为什么把和死亡有关的事,都叫作“太平”。比如,轮船上救生的太平斧,剧场里供大家逃难的太平门……好像一叫太平,再危急的事也可以化险为夷。

但人一死,的的确确是太平了。不太平的,是活着的人。

太平间躺着病死的人,基本上是独往独来。高原地广人稀,死亡的事虽然经常发生,因为总的基数小,出现的频率就不很高。一般死了人,都由值班的医生、护士负责给死人更衣。要是轮到女兵上班,男卫生员们就会说,还是我们来吧,省得你们做噩梦。

一天,边境线上发生了激烈的战事,伤亡很大。医生们都在抢救伤员,活着的毕竟比牺牲了的更重要。但尸体从前线拉回,卧在太平间,久久地不处理,也于情理不容。

领导找到我说,给女兵一个艰巨的任务。

我说,您说吧。

领导说,有一个年轻的班长,战死疆场。人手实在不够,要由你们给他更换尸衣,明晨下葬。

我说,还有谁参加?

领导说,还有政治部的一名干事,负责登记烈士的遗物等事宜。他以前处理过阵亡将士的事,有经验,你们听他的。但他身体不好,动嘴不动手,你们要多请示,多照顾他。

我咬着乱颤的牙关,说,是。心想,一个大男子汉,居然要女孩们在死人当前的时候照料他,真不知是他的耻辱还是我们的光荣。

我说,人在哪里?

领导说,干事吗?

我说,班长。

领导说,在三号。

就是说,尸体在太平间的第三间屋子。我回到宿舍,向大家传达了这个前所未有的任务,全场先是静寂了三分钟。炉子里有一块烧得正热的煤,啪地裂开了小缝,火苗从一大朵分裂成两小朵,发出丝绸抖动的声音。

我说,说话啊,现在又不是为烈士默哀的时间。

小鹿说,烈士是一位男的啦?

我说,阿里高原上的女兵都在这间屋里了,你说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小鹿说,这个我知道。只是要给一个男青年从里到外换衣服,心里总有点那个,是不是连内裤都要换?

我说,是。他是我们的兄弟……

小鹿摆摆手说,大道理你就甭讲了,我都懂。我就权当他是一截木头好了。

果平说,比木头还是可怕多了。要知道,他死了。

小如细声说,咱们平常也不是没有在临床上接触过死人,没什么不一样的。反正都是个死,大着胆子收殓就是了。

河莲说,我看,还是有原则上的不同。病死的人,浑身是囫囵的,就算瘦得只剩下几根大筋,用医学的话讲是恶液质,毕竟五官完整。战死的人,你知道致命伤在哪里?若是在脑袋上,跟关公大老爷似的,头都没有了,或者说头虽然有,但身首异处,需要我们用丝线把脖子和脑袋缝到一起,那咱们可就有得活儿干了。

我本来胆子还大些,听河莲这样一说,毛骨悚然。可我是班长,三军不可夺帅,就狠狠地对河莲说,不得蛊惑军心!现在也不是冷兵器时代,不会出现一把大刀把头剁飞了的情况。就是战伤在头部,也不过是颅脑粉碎性骨折或大动脉断裂,头骨肯定还是在的。

果平说,哎呀我的妈呀,班长你就别讲了。血肉模糊脑浆迸裂,这比一个头叽里咕噜地滚到一边去了,还可怕。

我说,不管可怕不可怕,我们必须完成任务。最简单的一个道理就是,要是你阵亡在这荒无人烟远离亲人的地方,浑身上下沾满血和泥巴,到处是和敌人搏斗的痕迹,你愿意就这模样埋进烈士陵园吗?

小鹿最先说,我不乐意。听我奶奶说,人死的时候穿着什么衣服,到阎王老子那儿就是什么打扮。所以,人的老衣都得是最好的。我们这么小岁数就不在阳间了,更得穿得像点样子,最好仪表堂堂。

果平说,你那是迷信啊。不过,活着的人会常常梦见死去的人。要是我们穿得太破烂,家里人在梦中相见的时候,心里会难过的。

小如长叹一口气说,真到了为国捐躯的时候,别的我也顾不了,但我希望给我穿一套干净衣服,不一定是新的,但一定要有香皂味。

河莲冷笑道,人都死了,还管那些。要是我啊,生是什么样,死也是什么样,无所谓,生死如一。也省得让别人心里起腻,在这里讨论来讨论去的。一把黄土埋了,大家清静。

你很难说河莲这番话是正说还是反说,但她刺激了我们,使大家脸上滚烫起来。是啊,都是为了保卫祖国,我们从各地聚集,来到这苍茫的世界第三极。现在有一个兄弟远行了,我们不能在他生前帮他击败敌人,难道在他死后,还不能伸出手去,为他的遗体做点什么,把他打扮得漂亮些吗?

我们排着队,缓缓地向三号太平间走去。一位瘦得像竹子的干事蹲在太平间门口,低着头,好像在看蚂蚁爬。当然了,地上肯定没蚂蚁,这里高寒缺氧,蚂蚁都不肯做窝。

你是小毕班长吧?我姓朱。他伸出手说。

和朱干事握手的时候,有一种被根雕捏住的感觉。我把他左右一打量,决定称他竹干事。竹干事拿出一把钥匙,边缘粗糙锐利,几乎没人用过,递到我手里说,你把太平间的门打开。

我说,你怎么不开?

他说,我胆小。

一个男人当着一帮女孩子的面,公开承认他胆子小,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原来只以为他是个病秧子,没想到脸皮还挺厚。我心里也吓得够呛,但当着一班人,只有挺身而出,奋勇向前。

门开了。太平间的屋子并不很大,但给人阴森森的空旷感觉。地中央水泥制成的停尸台上,直挺挺地仰卧着一堆白色物体,依稀看出人的轮廓。上覆一匹宽长的白布,四角垂地,笼罩地面。我们依次走进去,围着尸床站定,默不作声,好像在瞻仰一座雪丘。

竹干事贴墙站着,保持着和尸体最大的距离,对我说,你去把蒙尸布揭开。

其实,从一进了太平间的门,我们已经没有退缩的余地了。无论如何都得把任务完成,这是铁的戒律。但是我讨厌一个男人临阵脱逃的胆怯,更甭提他还是我们之中,唯一处理过阵亡事宜的老手呢。

我反问,你干吗不去揭布?

竹干事很惊讶地说,你们领导没和你说过吗?

我说,说了。说你有经验。

他说,除了这个,就没说别的了?

我只好说,还说你动口不动手。

竹干事说,这就对了。那我现在动了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我说,你是老兵,应该给新兵做个榜样。你有经验嘛!

竹干事苦笑着说,我有什么经验?不过就是处理过一次敌方死尸。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胡子,两条腿炸断了。原本想就那么连着衣服埋了。后来上级指示,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是收拾得体面些。第一步要把身上的血污洗了,开始我们用刷子刷,没想到血是刷掉了,但肉也跟着掉。不知是谁想出的法子,在尸体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绳子……

我们又怕听又想听,恐惧地盯着竹于事苍白的薄嘴唇。小鹿忍不住哆嗦着下巴问,你们是打算,把他,再吊死,一回吗?

竹干事不理这茬儿,接着说,我们在尸体的腰当间也拴了一道绳子……

河莲说,我的天,该不是要五马分尸吧?

小如掩着半边嘴说,有革命的人道主义管着呢,别瞎猜,太吓人了。

竹干事有个本事,就是你说破大天,他沉着镇定,一派大将风度,按自己的顺序走,一板一眼说下去。

我们把大胡子上下拴好,就把他沉到河里,拽着两道绳子在河岸上慢慢走。他躺在水里,被太阳晒热的水,从他身上缓缓流过,头发飘着,很悠闲的样子。我们累得够呛,像伏尔加河上苦难的纤夫。大胡子刚开始下水的时候,水是清的。过了一会儿,下游的水流渐渐地变脏了,那是大胡子身上的硝烟和火药末脱落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水流变红了,那是凝结的血块溶解了……

小如捂着耳朵说,竹干事,求求你,别讲了。我直恶心。

河莲兴致勃勃地说,讲,讲!真是新鲜事,从来没听过!

我从骨子里是一点也不想听这种可怕的经历的。可我知道,当一个女兵,必要的时候要有铁石心肠。竹干事看起来瘦弱,意志却很顽强,才不在乎你是不是恶心欲吐,坚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

……等到河水再次变清的时候,我们就把大胡子拉到岸上,平放在岩石上……竹干事依旧平静地叙述着。

大胡子的肚子是不是胀得像个鼓?河莲嘟起自己的腮帮,好像自己也被人按到水里,淹了个半死。

没有。溺水的人腹胀如鼓,那是因为在水中挣扎,把太多的水灌入胃里。或死后尸身腐败,产生气体所致。大胡子是死后入水,牙关紧闭,肚子里没进水。再说,我们很快把他从水中拖出来,他也来不及腐败。竹干事很科学地解释。

可他总会有一点变化的。就像我们在水里洗衣服,时间长了,手指肚也会泡得发白。果平很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英雄气概。女孩子好像有个通病,越可怕的东西越好奇。

竹干事有些惊异地说,你有经验,猜得很对。大胡子被流动的河水洗得很干净,皮肤稍微有一点肿,这使他看起来比我们刚认识他的时候,胖了一点。我和我的战友们坐在河滩的巨石上,谁也不说话,抽着烟,静静地等着呼啸的山风和西斜的太阳,把大胡子吹干。突然,我的战友站起来,走到大胡子身边,把一支点燃的香烟塞到他手里。我说,这是干什么?战友说,我刚才拖他的时候,看到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肤色很黄,说明他是一个老烟鬼。他躺着看着咱俩吸烟,一定眼红得不行。给他解解馋吧。

我看着袅袅的烟气,像风车一样,在大胡子胸前绕啊绕……

后来呢?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没有什么后来。竹干事说。后来大胡子被风吹干了,衣服和脸都很干净,只要不看他的膝盖以下,像一个旅游时睡着了的异国人。我们给他的遗体照了相,按照他们的风俗,用白布裹起来妥善地安葬了。每一步处理都照了相。听说这些相片都在外交部的铁匣子里放着,作为曾经发生的历史,保存着。

屋里很安静。好像大家都消失在空气里了。许久后,小如说,我以后再也不喝狮泉河的水了,它洗过死人。

竹干事说,你尽管喝水就是。洗过死人的狮泉河水,早就流进印度洋,只怕现在都到北冰洋里打漩涡了。

河莲最先从故事中苏醒,说,竹干事,你既然这么有实践经验,为什么非要我们班长揭开盖布,何不身先士卒?

竹干事说,你以为我不想在女孩子面前表现英雄气概?只是从那次以后,一碰到和死人有关的事,我就骤发心动过速,吃什么药也不管事,真气死人。也不是害怕,我当时不害怕,以后也不害怕。但是我脑子不怕,心却不争气。战友们都知道我这毛病,凡是和后事沾边的活儿,一概不让我参加。这次战事较大,大家都很忙,是我主动要求处理尸首的。这会儿心跳已经像锣鼓点了。我就不亲自动手了,请诸位娘子军原谅。

我们表示了充分的理解。只是河莲嘟囔了一句,竹干事,可惜了。你这个样子,恐怕当将军无望了。

我义不容辞地走上前去,揭开了尸床上的盖布。我的动作很大,想象中,那布该是冷重如山。不想白布像云一般,飘然飞起,在半空中平平地伸展开,好像被一股神奇之气横托着,久久才悠然而落。一名年轻士兵的脸,像新月一样,洁白光滑地对着天花板,静静地躺在水泥床上,眼皮微睁,蝌蚪般漆黑的瞳仁,稍微倾斜地看着我们。

悚然震惊!

在揭开这块布之前,虽然他明明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下意识里以为他未必真的存在。揭开这块布以后,他以极大的威严君临一切,不存在的是我们。

他穿着很整齐的棉军装,只是腰间有些臃肿,好像揣了几颗手雷。其他部位严谨利落,并无血迹,一时间竟看不出伤处所在。脸如同大理石雕刻,因为失去了热血灌注,就像高大的乔木在冬季落尽叶子,线条刚硬简洁。嘴唇的曲线因为死前的痛苦与坚忍,略有弯曲,好像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封闭在紧咬的牙关之后。他的手很规矩地半握着拳,紧贴着裤线安放着,似乎准备随时收起肘关节,取胸前半端位,刷刷摆动起来,应和着口令开始跑步。

竹干事挤在墙角嘶哑着嗓子说,先找到伤口,然后清洗。然后给他穿上新军装。旧衣服里面的每一件遗物,都要告诉我,我好做登记。如果有钱什么的,更要保存好,以便交给家属。

我们无声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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