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生活（3）_写给我的生活的信_免费在线阅读收听下载

我承认，这一切不只听起来很复杂，实际上也真是如此。对于人类非理性理论的领悟是一回事，在日常生活中的反省又是一回事。现在面对这些对我而言陌生的、不熟悉的情况，我会在质疑的后设层面越陷越深，但同时也去思考自己那些受到直觉影响的假设，并让这种思考成为反省的过程。我思索其他人会怎么认为我对他们的看法，反之又如何。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我纠结在期待的期待以及假设的假设中。这些思考的洪流必须得到宣泄或改变流向，否则会有些复杂。
有时候宣泄是如此轻而易举。在医院里我和某些病友共度了几个星期，却从来没有交谈过，虽然其间有足够的机会。然而若有两个物体正面相撞，结果并不会产生火花，可能是因为中间的填充物太多了，或是两者都被撞得疼痛不堪。
我经常遇到玛莉恩，她是一个瘦小的女人，我估计她55岁左右，她给人的印象是安静、保守，也许还有一点儿冷漠。在团体谈话的时候，我有两次坐在她旁边，我们一句话也没交谈。她常常在楼梯间从我身边悄悄溜过，避免和我打招呼。一天早上刚下过雪，我拿着越野滑雪的雪板离开医院，打算做一点儿雪上运动，远远看见她迎面而来，这里已无处闪躲，到越野滑雪道只有这条连接医院和主要干道的狭窄小径，她也必须走这条路回医院，在几乎面对面的时候，我打了声招呼：“你好，玛莉恩！”她放慢脚步，脸上露出笑容，也向我打了招呼。从此以后她见到我都会打招呼，而且第二天晨间运动时我们开始真正交谈。只是一个名字，说出口之后改变竟是如此大。
对于这种复杂情况的知觉，是要接受对方还是避免沟通，在一次病友共同进行的团体咨询之后整个改观了。我们在医生的带领下玩了一个看似无伤大雅的小游戏：我们要脱下鞋子，然后把右脚的鞋放到想一起去度假的人前面，左脚的鞋则放到最不想一起度假的人前面。先是有人窃笑，然后大家安静无声，开始觉得左脚的鞋有点儿难办，虽然大家早就把它脱下来了。接下来医生进一步说明了游戏规则——待会儿每个人放鞋后还必须陈述理由。叹息声此起彼伏，没人敢行动。最后克劳斯有点儿大声地说：“好吧！”然后放了他的鞋，他打破了僵局，所有人也开始东奔西跑地放鞋子，并赶快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阵忙乱之后，有趣的景象出现了。有两个人面前完全没有鞋子，有一位女士面前有一大堆鞋子，大部分是左脚的。我自己面前有两只左脚的鞋、两只右脚的鞋。我先是安慰自己：至少左右平衡，讨厌我和喜欢我的人一样多。这已经犯了第一个思考错误。我把左脚的鞋给了我有点儿反感的人——也就是那个得到最多鞋的人，我根本不用认真考虑，没有别的选项，我左脚的鞋就到了那里。
当轮到我说出理由的时候，我的解释是：我感觉这个女人在观察我，而且是有敌意的，不是对我感兴趣或好奇。我不喜欢被打量，更别说是带着专横的目光了。最后这句话我当然不敢说出口，我觉得用字太严苛了。所以当我听到邻座说出相同的字眼时，我很惊讶，他也把左脚的鞋给了那位女士。他觉得她专横，根本没有兴趣和她到哪里去，更别说去度假了。原来我也可以在团体中更清楚、更自由地表达，不过我已经很高兴了，我对那女人的反感不单是我个人的感觉而已。
然而反感并非总是基本原因。我从一位70岁的女士那里得到一只左脚的鞋，她显然非常努力地试图解释为什么把鞋给了我。她认为我太年轻、太有活力、动作太敏捷，我一定不会想和她一起去度假。可以说她
其实是不自觉地将左脚的鞋放到自己面前。医师追根究底，追问的结果最后还是和她自己有关——她害怕和我一起度假，因为她始终觉得自己会无法跟上我，因此变得很紧张。这是很合理的理由，因为我们生活状况的差异，由此衍生出来的需求无法互相配合，在假期中这可能会特别明显而强烈。对我而言，这带来第一个领悟：我可以有我自己的需求，纵使它们和其他人的不一样，甚至有可能是和我最亲近的人不一样，我还是可以说出我在意自己的需求而且希望被尊重。
我面前第二只左脚的鞋来自一位50岁左右的女士，她简明扼要地解释了她的理由：因为她根本不认识我，她无法想象和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去度假。她的话马上点醒了我，同时也反映了我的心理状态——其实这里也没有我想和他一起去度假的人，几乎没有。但是这不过是个游戏而已。
游戏和真实人生究竟有多接近，或者那些显而易见的理由有多虚假，两天之后在晨间运动时就显露出来了。我和其他20个人在黑暗中快步跑，上坡然后下坡，我很累，不太想说话。在团体游戏中给我第二只左脚的鞋的女士从背后靠近我。我们沉默着并肩走了一会儿，然后她向我表示，她必须回头再谈一下那天的游戏，这两天来她一直在思考，现在她有了结论：她当时说的理由不是真正的理由。我突然清醒了，觉得她真勇敢，能够这么直截了当地对我说，除此之外我也很好奇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接着她说，她发现我在很多方面是她想成为的那个样子，就像一面镜子在她面前，这让她倍感压力，她无法想象在度假的情况下如何忍受。这下我真的大吃一惊，不只是因为她勇于启齿，更多是因为她坦白对我说的那些话。之后我们一路聊得很愉快，我们的话题从那个明显的“和完全陌生的人去度假不会有什么乐趣”的理由转入深刻、细腻的经验，关于一个人可以变成另一个人的镜子。
至于我的右脚的鞋呢？我当时也是凭直觉作了决定，我把它放在米夏尔前面，同时我也拿到了他右脚的鞋。为什么我们想一起度假，两人的理由也很相似，我们都相信彼此可以合得来，也能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自己与对方的需求。我们可以有快乐的假期，不会委屈自己也不会苛求对方。这似乎就是答案。
在解释了为什么这么快给出右脚的鞋之后，我问自己：为什么想和米夏尔一起去度假，到现在为止我根本还没和他说过话呢？虽然从我一进医院开始就注意到他，后来几次在壁炉室听他弹得一手好钢琴，而我又是爱音乐的人，但是我也观察到他总是穿着大衣进餐厅，过一会儿又匆匆离开。我如果穿着大衣进入类似的地方，通常是有意识地表示：我很急，不希望有人耽误我的时间。
米夏尔后来解释，他住的是毗邻医院主建筑的一间套房，在零下七度的气温下经过户外来餐厅用餐，穿上大衣是必要的。原来这又是我的一个误解，因为这误解我很可能已经错过了几次美好的谈话，不过现在我们既然想一起去度假，当然也可以交谈。
再过两天米夏尔就要出院了，在这两天当中，只要有人看见我们坐在一起，就会问我们是否在计划假期。当然不是，我们只是想利用时间多认识对方，叙述自己的故事。这是当你新认识一个人时，从那人身上可以得到的最美的东西：他的故事，他的生活故事，所有他做过的成功或失败的事，他在哪里找到幸福或失去幸福。为什么有些人从不述说自己的故事，或者说得太迟，以致连那些特别的、可以带来惊喜的事再也无法让我们感到惊喜呢？是因为我们早已下定论，还是面对人生的不确定性，我们已经封闭了自己？

他人的生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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