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篇首语】
人生的深层滋味只有自己清楚。尽管内心已是千疮百孔,却依然想尽力保留一张完整的面孔。
假若没有回顾和展望,再大的努力或许只能称为挣扎,而不是奋斗……
【小说正文】
歪歪想起那天傍晚,端叔曾搂着他的肩膀伤感地说:“也许这场寻梦之旅即将结束,我也该回去了……很高兴看着你一天天成长起来!相信将来你一定会统一触蛮国,开创出一个智慧、光明、美好、和平有序的世界!”
“不,我不让您走!”歪歪心里一阵发堵,可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孩子气。他了解端叔的过去,更明白不能阻止端叔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但他心里怎能轻易放下这位天天教导自己、陪伴自己长大的温厚男人,这位不是父亲而胜似父亲的长者?
“那……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歪歪问。
“会的,因为我们的心总在最亮的地方,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每当我们仰望星空,就能看见彼此的眼睛!”
……歪歪正发着呆,忽听“呜——”的一声长吟,便觉眼前现出一道白光,定睛观看,原来是白龙飞来。他喜出望外,激动地喊道:“太好了!白龙,带我去找端叔他们吧?”
白龙又“呜呜”数声,歪歪明白了,它这是要带小壁虎走。白龙告诉他,光球是十八重溪圣境之门,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你不用进去,他很快就会出来。”白龙说。
“可他们不是三个人吗?”歪歪满腹疑惑地问。
“一个人……”白龙又长吟一声,带上小壁虎离开了。
令谢端意想不到的是,光球里居然藏着一个明亮的世界。那是一重他从未到过的溪谷,紫气氤氲,芳菲怡人,显得格外的宁静祥和。他立刻明白了——这就是十八重溪秘境!山谷中有一潭净水,色若醍醐,亦如新磨的镜子,闪闪发亮。
白龙驮着三人缓缓降落潭上,而后它渐渐潜入水中,竟匿绝了踪迹,仿佛融化了一般。皮不黑有些慌张,但很快就发现自己仍安然浮在水面,并未沉下去。他高兴地掬起水向伙伴们泼洒出去。没想到那光光亮亮的水一到空中竟飘散开来,化成星星荧火。他丝毫没察觉自己的手臂早已悄然复原。此刻人们都感到神清气爽,心明眼亮,精力充沛,恍如刚刚获得了新生。
“真是神奇的地方!”谢端感慨道。三人在潭边等待许久,不见歪歪飞来,便有些着急,决定回头寻找。然而他们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回去的路。
“歪歪——歪歪——”三人齐声呼喊着,希望歪歪能听到。可是寂静的溪谷中只有他们自己的声音在久久回荡。再顺着弯弯的溪潭搜寻出路,波光里也只有他们自己的身影在沿途微漾。终于,一堵长满爬山虎的山崖挡住三人去路。那崖壁十分平整,爬山虎在下方留出一块高约两丈、宽约一丈的空处,中间有道齐整的裂缝,如刀削,若斧劈,像是一道封闭已久的门。
近前细看,谢端心中不禁一震,这扇门看着太眼熟,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梦。门上方隐约浮现的图案与梦中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那是些涡旋形的史前纹样,在深色的岩壁上泛出微微金光,让人想起遥远的星河。他伸手一推,感觉有些晃动,再仔细查看两旁,似乎镌有文字。拨开那些密布其上、枯荣交替的藤叶,果然显露出两排大字:“灵台一隙应声谷,曲水三星照影潭。”
继续拨开藤蔓,又现出一枚约一寸见方的印章,其中阴刻着“大道真初”四字。谢端再次怦然心动,记起陶鼓上刻的那些文字:“龙虎皮做鼓,会心听蒉桴。苦诣殊途本一路,大道现真初。回首触蛮风波静,水入云,尘归土……”先前吴公赠送的那枚球形多面印章上恰好刻有阳文“大道真初”四字。看来这一切绝非巧合!
谢端抑制不住激动,颤抖着从囊中取出那枚印章,慢慢对齐印纹便要摁进去。忽然,从上方传来几声刺耳的尖叫,一头怪物荡着青藤从天而降,踢倒了谢端。谢端仰头一看,知道又来了魔障,原来那是只长着三颗脑袋的大猕猴,一头咧着大宽嘴,一头瞪着大瞎眼,一头龇着大歪牙。正纳闷这圣洁之地怎么会生出邪怪,那龇牙头尖声喝道:“可恶!哪来的无毛猴?想要找死吗?”
瞎眼头附和道:“是啊是啊,他们就是来找死的,快杀了这些家伙!”
大嘴头却狞笑着将嘴角咧到脑后:“别急别急,先看看能不能捞点好处!”
瞎眼头又附和道:“是啊是啊,你们有啥宝贝没有?快献上来,别磨蹭!”
背不驼早已怒不可遏:“有!先收下驼爷爷这对宝贝吧!”他大声喝斥着,挥起两个铁锤似的大拳头狂风般直朝怪物胸口捣去。“噗——”谁曾想怪物没打着,他自己反而因用力过猛摔倒在地。没等背不驼站起,猴怪便已踩住他的背。只听龇牙头“格格”咬着牙,恶狠狠地怪叫道:“可恶!看我不杀了你!”
“是啊是啊,杀了他,杀了他!”应和的还是瞎眼头。
猴怪抬起脚正要朝背不驼的头跺下,背不驼哪能坐以待毙,一翻身躲过,同时伸出大手去捉猴怪的腿,没想到这回又抓了个空。谢端与皮不黑见状,连忙拔出短剑飞步上前助攻。但奇怪的是,明明好几回砍刺到猴怪,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击中,仿佛那怪物就是一股飘忽的烟气似的。
“哈哈哈……”猴怪狂笑着纵身一跃,抓住一根青藤荡在半空。
“我说,省省力气吧!”大嘴头阴阳怪气地说道,“你们打不过我的,还是乖乖地把宝贝交出来,我们也许还可以饶过你们。”
“是啊是啊!快交出来!”瞎眼头跟着起哄。
但龇牙头发了火:“可恶!快杀了他们,别废话!”
“是啊是啊,别废话!”瞎眼头起劲翻着那对大白眼。一时间,山上又蹿下许多长着三颗脑袋的小猴,将谢端等人团团围住。
谢端知道一时降伏不了这群猴怪,得先想办法脱身。他摸了摸身上,除了印章、宝螺和宝镜,只剩下那枚可当聚宝盆的小铜簋。
他暗自寻思,前三样绝不能舍弃,看来现在只能暂且交出小铜簋了。于是,他掏出铜簋放在猴怪跟前道:“这是我们仅有的宝贝,大王要是喜欢就拿走吧,我们翻山越岭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只求大王能让我们过去!”
谁知龇牙头又暴怒起来:“可恶!拿了个啥破玩意儿来糊弄我们?该杀!”
“是啊是啊,这哪是宝贝,分明是破烂!”瞎眼头摇着头应和着。
谢端无奈,只好问道:“这不是宝贝?那请问你们认为什么是宝贝?”
大嘴头一听,哈哈笑道:“真是些没见过世面的土鳖!小的们,快取出咱的宝贝让他们见识一下!”
猴怪的话让谢端等人颇感到诧异。难道他们真有什么旷世奇珍?正琢磨着,便见几只小猴抱着些黑色的东西跑下山来。
众人定睛一看,心里不禁暗暗发笑,原来是黑色的桃子。这东西在别处虽不曾见,但再稀罕也不过是桃子而已,猴子就是猴子啊,它们永远成不了人!
“怎么样?没见过吧?”大嘴头问。
“黑色的桃子是没见过。”谢端答道。
“桃子?你再仔细看看!”大嘴头不满地哼了一声。
三人定睛一瞧,果真大吃一惊,那些桃子每一颗都长着心的形状,只是色泽略有不同,一触碰就会怦怦跳动。猴怪拨弄着那些黑心,又听大嘴头说道:“这颗成色不好,太红,扔了!嗯……这颗好,留下!”谢端看清了,所谓成色好,大概就是黑中泛紫,紫中泛光的那种。
大嘴头的大嘴果然有用,只一下就啃光了黑心,随口一吐,便有小猴急忙上前接住,原来桃核是颗黄灿灿的金子!谢端等人这才注意到山顶上竟长着许多金色的桃树。
“怎么样?你们有比这更好的宝贝吗?”大嘴头轻蔑地问。
“如果有,大王肯放我们走吗?”
“要是真有好东西孝敬,就放了你们!快点拿出来,别罗里吧嗦的,可恶!”龇牙头不耐烦了。
“是啊是啊,快点!”瞎眼头催促道。
谢端悄悄捂住螺坠一吹,铜簋瞬间放大数倍,猴怪们哪见过这场景,全都盯着谢端看,连瞎眼头也瞪大了眼睛。可是谢端并没再拿出什么东西,只是一个劲地围着铜簋跑,直到大汗淋漓。
“可恶!”龇牙头正要发飙,却见谢端从小猴手中取过一颗大黑桃放入铜簋。随着他额头的汗水滴进簋中,奇迹出现了:黑桃由一颗变成两颗,两颗变成四颗,四颗变成八颗……很快,大黑桃就溢出了簋,滚得满地都是。这一幕看得猴怪们目瞪口呆。直到大嘴猴一声唿哨,大小猴们才反应过来,霎时间,你拖我拽,就将铜簋连同一地的桃子卷得无影无踪。现场只留下一地杂乱的爪印和残蔓碎叶。三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端苦笑着,擦去头上汗水,再次摸出球形印章,对准石壁上的印痕轻轻摁入。只听“吱吱呀呀”的闷响,岩壁颤动起来,石门徐徐打开。难道三星公在这里?三人满怀忐忑地走了进去,这才发现内部处处泛着红光,众多甬道连通着四间洞室,墙壁之间很有节奏地发出深沉的“咚咚”声,仿佛有人在远处敲鼓。他们寻遍每一个角落,却找不到三星公的影子。
谢端愈发疑惑起来。这位三星公太神秘了!他究竟长着什么样子?他会把自己封闭在这种地方吗?怎样才能见到他?
“三星公!”谢端喊道,“我们听从白水素女的指点,历经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里,请您现身与我们相见吧!”他接连呼喊了数遍,终于听见前方甬道深处有低沉暗哑的声音传来:“你终于来啦……我已经在这里等候很久了……”
三人循声走去,在甬道尽头果真看到一个黑暗的人影,身形略微佝偻,正背对他们站着。谢端来到他的身后,施礼道:“请问先生可是三星公?”
“咳、咳、咳——是我!”那人缓缓转过身来,连连咳嗽了几声才应道。待谢端抬头看清面目,惊得目瞪口呆——那人的脸居然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谢端的双脚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他想去拉两位老伙伴,然而回身一看,背不驼和皮不黑已不知去向。
“阿驼!阿驼——阿黑!阿黑——”谢端慌了神,拼命呼喊着,孤单的声音在暗而深的甬道内回荡……他不停喘着粗气,心剧烈撞击着胸膛,“咚咚”的回声越来越响。他惊恐地回过身,却看到那个黑影正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咳——咳——咳——”黑影捂着胸口艰难地咳嗽着。谢端又连连后退几步,差点跌倒。眼前这位跟自己长着相同面孔的人浑身竟布满大小不一的窟窿,仿佛一块虫蛀严重的陈年朽木,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散落成灰。这样一个病歪歪的人会是三星公吗?他能帮我打败蚂蟥怪吗?谢端满腹疑惑地问:“……你……你究竟是谁?”
黑影回答:“我就是你要找的人……咳……咳……”
“我要找的是三——”谢端刚想说“三星公”,忽然想起门洞外的那副对联“灵台一隙应声谷,斜月三星照影潭”,心里一下子明白了。“灵台”本是指心,“斜月三星”指的同样也是心。先前他与背不驼、皮不黑一起坐在白龙身上浮游的样子不正像一个“心”字吗?难道……
“是啊,他们原是我们的影子,都是心念所化……”那人继续一步步朝洞外走去,他像是完全明白谢端心里在想什么。
“……我们?”谢端像被一股力量牵引着,相随来到潭边。
那人望着色若醍醐的流波,又回头看了看谢端,淡然笑道:“你像别人一样禁锢了自己却毫无察觉。你不知道自己有多狭隘……好在白水素女交给你一项使命,让你有机会完成自我救赎,否则……还记得那些噩梦吗?”说着,他向谢端伸出了手。
谢端心里又是一惊,然而此时他已无心再听,眼前的这个人完全不是他期待见到的那个样子。他失望地转过身去。也许该回去了,可回去的路又在哪里呢。身处充满矛盾的世界,在各种落差之间彷徨着,而又总是欲罢不能。他刚走两步,便听身后那人说道:“能去哪里呢?你只是现在的你,而我……却是你的过去和未来……”
谢端停下了脚步,但他不想回头,谁会愿意自己的明天是这种衰朽憔悴的样子呢?他承认自己先前很少回想过去,也很少规划未来。一直以来他只是按部就班地过着每一天,将生活过成一潭静水,或者说是一汪死水。他快走了几步,胸口宛如撕裂般一阵剧痛。
谢端捂住胸口蹲下身去,往事一幕幕从他脑海中闪过。那是喜怒哀惧,是酸甜苦辣。生活百态在他的生命里已经留下数不清的深刻印迹,浑如眼前这位全身千疮百孔的人。
“不行,我不能这样!”他终于重新站了起来,“不管过去多么不堪回首,不管将来多么不敢奢望,我都必须接纳这个真实的自己!”想到这里,他又转过身来,慢慢地朝那个形态佝偻的黑影走去。
黑影的手依然伸着,谢端向前颤颤地抬起胳膊。就在二人的指尖触碰的瞬间,一缕青紫色的光雾从黑影中氤氲而出。谢端本能地缩回手去,但那缕光雾已顺着指尖沁入他的体内。那黑影同时轰然倒地,化成一堆烂革碎木。
谢端愣在原地,良久才缓过神。他搬开乱石,拔出短剑,一下一下在地上挖起坑来——他要亲手埋葬掉那个不堪、无望的自己。刨去几层腐土,剑尖碰到了硬物。起先他以为是石头,不料越挖越觉得这东西形状奇怪。待刨出一看,竟是个青黄釉带盖多嘴壶,形如宝塔,下大上小,共五层,每层都堆贴着五个细长嘴,盖面有五个牛角状小钮。
谢端疑惑地揣测着这个造型怪异的物件,不知它有何作用。忽觉有暗影带着风荡过,又听“当”的一声,便有东西骨碌骨碌滚到跟前。谢端一瞧,原来是自己的小铜簋。他诧异地抬起头,却看到那只三头猴怪正气咻咻地站在自己面前,身后跟着无数小猴。
龇牙头抢先恶狠狠地吼道:“可恶!我早说过这家伙不老实,拿了个一点都没用的破烂东西来糊弄咱,该杀!”
“是啊是啊,这回不能饶了他!”瞎眼头也瞪着白眼怒喝道。
“慢!”大嘴头看到地上的多嘴壶,转起了眼珠,“看来你不是没有宝贝,而是偷偷把它藏起来,那就休怪咱不客气了!”
谢端正要解释,那猴怪已迫不及待地抢先一步将陶壶抱在怀里。然而就在它掀开盖子的瞬间,地上猛然刮起一阵莫名的强风。猴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股脑儿吸进壶去。“啪哒”一声,壶盖自动盖紧。与此同时,血水犹如细小的喷泉一样从陶壶的各个长嘴内喷射而出。
谢端急忙闪身扑倒,众小猴一哄而散,转眼不知去向。谢端再瞧那壶嘴,血水已完全流尽,壶身上居然全无半点污渍,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谢端拍抖着衣裤上的尘土,忽觉手臂胀麻,随后惊异地发现自己的胳膊已青紫肿胀,仿佛刚被捶打过一般。更令他紧张的是,这团青紫之气还在继续蔓延,不多时就扩散到整个身体。
谢端开始感到自己的头、胸膛、肚子被一股股强大的力量挤压着、撕扯着,阵阵剧痛从顶部贯穿到四肢,仿佛每一根骨头都断裂了一样。他经受不住疼痛,发疯似的满地打滚,到处乱撞。奇怪的是,无论石头还是树木,经他撞击之后都尽数化为齑粉。他终于两眼一黑,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有螺笛声响起,婉转和美,恍如极温柔的春风在抚育万物。谢端的身体渐渐不再肿胀僵硬,疼痛感也逐渐消除。他闭着眼,像棵新生幼苗似的贪婪呼吸着香甜的空气。只听身边有纤细的声音念道:“谢端,此时不醒更待何时!”
【文物原型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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