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梁遇春的短篇小说第五集全部完

2023-07-18 16:20:4543:51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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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简介
上面这种情侣可以说是走一程花草缤纷的大路,另一种情侣却是探求奇怪瑰丽的胜境,不辞跋涉崎岖长途,缘着悬岩峭壁屏息而行,总是不懈本志,从无限苦辛里得到更纯净的快乐。他们常拿难题来试彼此的挚情,他们有时现出冷酷的颜色。他们觉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许多虚文呢?他们心里的热情把他们的思想毫发毕露地照出,他们的感情强烈得清晰有如理智。天下抱定了成仁取义的决心的人干事时总是分寸不乱,行若无事的,这般情人也是神情清爽,绝不慌张的,他们始终是朝一个方向走去,永久抱着同一的深情,他们的目标既是如皎日之高悬,像大山一样稳固,他们的步伐怎么会乱呢?他们已从默然相对无言里深深了解彼此的心曲,他们那里用得着绝不能明白传达我们意思的言语呢?他们已经各自在心里矢誓,当然不作无谓的殷勤话儿了。他们把整个人生搁在爱情里,爱存则存,爱亡则亡,他们怎么会拿爱情做人生的装饰品呢?他们自己变为爱情的化身,绝不能再分身跳出圈外来玩味爱情。聪明乖巧的人们也许会嘲笑他们态度太严重了,几十个夏冬急水
般的流年何必如是死板板地过去呢;但是他们觉得爱情比人生还重要,可以情死,绝不可为着贪生而断情。他们注全力于精神,所以忽于形迹,所以好似无情,其实深情,真是所谓“多情却似总无情。”我们把这类恋爱叫做多情的无情,也就是洋鬼子所谓Passionate 了。
但是多情的无情有时渐渐化做无情的无情了。这种人起先因为全借心中白热的情绪,忽略外表,有时却因为外面惯于冷淡,心里也不知不觉地淡然了。人本来是弱者,专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而反坍台。好比那深信具有坐怀不乱这副本领的人,随便冒险,深入女性的阵里,结果常是冷不防地陷落了。拿宗教来做比喻罢。宗教总是有许多仪式,但是有一般人觉得我们既然虔信不已,又何必这许多无谓的虚文缛节呢,于是就将这道传统的玩意儿一笔勾销,但是精神老是依着自己,外面无所附着,有时就有支持不起之势,信心因此慢慢衰颓了。天下许多无谓的东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为它是无谓的,可以做个表现各种情绪的工具。老是扯成满月形的弦不久会断了,必定有弛张的时候。也就是在这类地方。
拿无情的多情来细味一下罢。乔治桑(George Sand)在她的小说里曾经隐约地替自己辨护道:“我从来绝没有同时爱着两个人。我绝没有,甚至于在思想里。属于两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这自然是指当我的情热继续着。当我不再爱一个男人的时候,我并没有骗他。我同他完全绝交了。不错,我也曾设誓,在我狂热的时候,永远爱他;我设誓时也是极诚意的。每次我恋爱,总是这么热烈地,完全地,我相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真恋爱的。”乔治·桑的爱人多极了,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我们不能说她不诚恳。乔治·桑是个伟大的爱人,几千年来像她这样的人不过几个,自然不能当做常例看,但是通常牵情的人们的确有他可爱的地方。他们是最含有诗意的人们,至少他们天天总弄得欢欣地过日子。假使他们没有制造出事实的悲剧,大家都了然这种飞鸿踏雪泥式的恋爱,将人生渲染上一层生气勃勃,清醒活泼的恋爱情调,情人们永久是像朋友那样可分可合,不拿契约来束缚水银般转动自如的爱情,不处在委曲求全的地位,那么整个世界会青春得多了。唯美派说从一而终的人们是出于感觉迟钝,这句话像唯美派其他的话一样,也有相当的道理。许多情侣多半是始于恋爱,而终于莫明其妙的妥协。他们忠于彼此的婚后生活并不是出于他们恋爱的真挚持久。却是因为恋爱这个念头已经根本枯萎了。法郎士说过:“当一个人恋爱的日子已经结束,这个人大可不必活在世上。”高尔基也说:“若使没有一个人热烈地爱你。你为什么还活在世上呢?”然而许多应该早下野,退出世界舞台的人却总是恋栈,情愿无聊赖地多过几年那总有一天结束的生活,却不肯急流勇退,平安地躺在地下,免得世上多一个麻木的人。“生的意志”(Will to live)使人世变成个血肉模糊的战场。它又使人世这么阴森森地见不到阳光。在悲剧里,一个人失败了,死了,他就立刻退场,但是在这幕大悲剧里许多虽生犹死的人们却老占着场面,挡住少女的笑涡。许多夫妇过一种死水般的生活,他们意志销沉得不想再走上恋爱舞场,这种的忠实有什么可赞美呢?他们简直是冷冰的,连微温情调都没有了,而所谓Passionate的人们一失足,就掉进这个陷阱了。爱情的火是跳动的,需要新的燃料,否则很容易被人世的冷风一下子吹熄了。中国文学里的情人多半是属于第一类的,说得肉麻点,可以叫做卿卿我我式的爱情,外国文学里的情人多半是属于第二类的,可以叫做生生死死的爱情,这当有许多例外,中国有尾生这类痴情的人,外国有屠格涅夫,拜伦等描写的玩弄爱情滋味的人。

毋忘草

Butler和Stevenson都主张我们应当衣袋里放一本小簿子,心里一涌出什么巧妙的念头,就把它抓住记下,免得将来逃个无影无踪。我一向不大赞成这个办法,一则因为我总觉得文章是“妙手偶得之”的事情,不可刻意雕出。那大概免不了三分“匠”意。二则,既然记忆力那么坏,有了得意的意思又会忘却,那么一定也会忘记带那本子了,或者带了本子,没有带笔,结果还是一个忘却,到不如安分些,让这些念头出入自由罢。这些都是壮年时候的心境。
近来人事纷扰,感慨比从前多,也忘得更快,最可恨的是不全忘去,留个影子,叫你想不出全部来觉得怪难过的。并且在人海的波涛里浮沉着,有时颇顾惜自己的心境,想留下来,做这个徒然走过的路程的标志。因此打算每夜把日间所胡思乱想的多多少少写下一点儿,能够写
多久,那是连上帝同魔鬼都不知道的。


老子用极恬美的文字著了道德经,但是他在最后一章里却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大有一笔勾销前八十章的样子。这是抓到哲学核心的智者的态度。若使他没有看透这点,他也不会写出这五千言了。天下事讲来讲去讲到彻底时正同没有讲一样,只有知道讲出来是没有意义的人才会讲那么多话。又讲得那么好。Montaigne Voltaire, Pascal,Hume说了许多的话,却是全没有结论,也全因为他们心里是雪亮的,晓得万千种话一灯青,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所以他们会那样滔滔不绝,头头是道。天下许多事情都是翻筋斗,未翻之前是这么站着,既翻之后还是这么站着,然而中间却有这么一个筋斗!
镜君屡向我引起庄子的“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又屡向我盛称庄生文章的奇伟瑰丽,他的确很懂得庄子。


我现在深知道“忆念”这两个字的意思,也许因为此刻正是穷秋时节罢。忆念是没有目的,没有希望的,只是在日常生活里很容易触物伤情,想到千里外此时有个人不知道作什么生。有时遇到极微细的,跟那个人绝不相关的情境,也会忽然联想起那个穿梭般出入我的意识的她,我简直认为这念头是来得无端。忆念后又怎么样呢?没有怎么样,我还是这么一个人。那么又何必忆念呢?但是当我想不去忆念她时,我这想头就是忆念着她了。当我忘却了这个想头,我又自然地忆念起来了。我可以闭着眼睛不着外界的东西,但是我的心眼总是清炯炯的,总是想
着她的倩影。在欢场里忆起她时,我感到我的心境真是静悄悄得像老人了。在苦痛时忆起她时,我觉得无限的安详,仿佛以为我已挨尽一切了。总之,我时时的心境都经过这么一种洗礼,不管当时的情绪为何,那色调是绝对一致的,也可以说她的影子永离不开我了。
“人间别久不成悲”,难道已浑然好像没有这么一回事吗?不,绝不!初别的时候心里总难免万千心绪起伏着,就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悲哀。当一个人的悲哀变成灰色时,他整个人溶在悲哀里面去了,惘怅的情绪既为他日常心境,他当然不会再有什么悲从中来了。



黑.暗
我们这班圆颅趾方的动物应当怎样分类呢?若使照颜色来分做黄种,黑种,白种,红种等等,那的确是难免于肤浅。若使打开族谱,分做什么,Aryan,Semitic等等,也是不彻底的,因为五万年前本一家。再加上人们对于他国女子的倾倒,常常为着要得到异乡情调,宁其冒许多麻烦,娶个和自己语言文字以及头发眼睛的颜色绝不相同的女人,所以世界上的人们早已打成一片,无法来根据皮肤颜色和人类系统来分类了。德国讽刺家Saphir说:“天下人可以分做两种——有钱的人们和没有钱的人民。”这真是个好办法!但是他接着说道:“然而,没有钱的人们不能算做人——他们不是魔鬼——可怜的魔鬼,就是天使,有耐心的,安于贫穷的天使。”所以这位出语伤人的滑稽家的分类法也就根本推翻了。Gharles Lamb说:“照我们能建设的最好的理论,人类是两种人构成的,‘向人借钱的人们’同‘借钱给人的人们’。”可是他真是太乐观了,他忘记了天下尚有一大堆毫无心肝的那班洁身自好的君子。他们怕人们向他们借钱,于是先立定主意永不向人们借钱,这样子人们也不好意思来启齿了:也许他们怕自己会向人们借钱,弄到亏空,于是先下个决心不借钱给别人,这样子自断自己借钱的路,当然会节俭了,总之,他们的心被钱压硬了,再也发不出同情的或豪放的跳动。钱虽然是万能,在这方面却不能做个良好的分类工具。我们只好向人们精神方面去找个分类标准。
夸大狂是人们的一种本性,个个人都喜欢用他自命特别具有的性质来做分类的标准。基督教徒认为世人只可以分做基督教徒和异教徒;道学家觉得人们最大的区别是名教中人和名教罪人;爱国主义者相信天下人可以黑白分明地归于爱国者和卖国贼这两类;“钟情自在我辈”的名士心里只把人们斫成两部分,一面是餐风饮露的名士,一面是令人作呕的俗物。这种唯我独尊的分类法完全出自主观,因为要把自己说的光荣些,就随便竖起一面纸糊的大旗,又糊好一面小旗偷偷地插在对面,于是乎拿起号角,向天下人宣布道这是世上的真正局面,一切芸芸苍生不是这边的好汉,就是那面的喽罗,自己就飞扬跋扈地站在大旗下傻笑着。这已经是够下流了。但是若使没有别的结果,只不过令人冷笑,那到也是无妨的;最可怕的却是站在大旗下的人们总觉得自己是正宗,是配得站在世界上做人的,对面那班小鬼都是魔道,应该退出世界舞台的。因此认为自己该享到许多特权,那班敌人是该排斥,压迫,毁灭的。所以基督教徒就在中古时代演出教会审判那幕惨凄的悲剧;道学家几千年来在中国把人们弄得这么奄奄一息,毫无“异端”的精神;爱国主义者吃了野心家的迷醉剂,推波助澜地做成欧战;而名士们一向是靠欺骗奸滑为生,一面骂俗物,一面做俗物的寄生虫,养成中国历来文人只图小便宜的习气。这几个招牌变成他们的符咒,借此横行天下,发泄人类残酷的兽性。我们绝不能再拿这类招牌来惹祸了。
在上帝创造世界之后,宇宙是黑漆一团的,而世界的末日也一定是归于原始的黑暗,所以这个宇宙不过是两个黑暗中间的一星火花。但是这个世界仍然是充满了黑暗,黑暗可说是人生核心;人生的态度也就是在乎怎样去处理这个黑暗。然而,世上有许多人根本不能认识黑暗,他们对于人生是绝无态度的,只有对于世人通常姿态的一种出于本能的模仿而已;他们没有尝到人生的本质,黑暗,所以他们是始终没有看清人生的,永远是影子般浮沉世上。他们的哀乐都比别人轻,他们生活的内容也浅陋得很,他们真可说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可是,他们占了世人的大部分,这也是几千年来天下所以如是纷纷的原因之一。
他们并非完全过着天鹅绒的生活,他们也遇过人生的坎坷,或者终身在人生的臼子里面被人磨桩着,但是他们不能了解什么叫做黑暗。天下有许多只会感到苦痛,而绝不知悲哀的人们。当苦难压住他们时候,他们本能地发出哀号,正如被打的猫狗那么嚷着一样。苦难一走开,他们又恢复日常无意识的生活状态了,一张折做两半的纸还没有那么容易失掉那折痕。有时甚至当苦痛还继续着时候,他们已经因为和苦前相熟,而变麻木了。过去是立刻忘记了,将来是他们所不会推测的,现在的深刻意义又是他们所无法明白的,所以他们免不了莫明其妙的过日子。悲哀当然是没有的,但是也失丢了生命,充实的生命。他们没有高举生命之杯,痛饮一番,他们只是尝一尝杯缘的酒痕。有时在极悲哀的环境里,他们会如日常地白痴地笑着,但是他们也不晓得什么是人生最快意的时候。他们始终没有走到生命里面去,只是生命向前的一个无聊的过客。他们在世上空尝了许多无谓的苦痛同比苦痛更无谓的微温快乐,他们其实不懂得生命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深负上天好生之德。
有人以为志行高洁的理想主义者应当不知道世上一切龌龊的事体,应当不懂得世上有黑暗这个东西。这是再错不过的见解。只有深知黑暗的人们才会热烈地赞美光明。没有饿过的人不大晓得食饱的快乐,没有经过性的苦闷的小孩子很难了解性生活的意义。奥古斯丁托尔斯泰都是走遍世上污秽的地方,才产生了后来一尘不沾的洁白情绪。不觉得黑暗的可怕,也就看不见光明的价值了。孙悟空没有在八卦炉中烧了六十四天,也无从得到那对洞观万物的火眼金睛了。所以天下最贞洁高尚的女性是娼妓。她们的一生理在黑暗里面,但是有时谁也没有她们那么恋着光明。她们受尽人们的揶揄,历遍人间凄凉的情境,尝到一切辛酸的味道,若使她们的心还卓然自立,那么这颗心一定是满着同情和怜悯。她们抓到黑暗的核心,知道侮辱她们的人们也是受这个黑暗残杀着,她们怎么不会满心都是怜怜呢,当De Quincey流落伦敦,彷徨无依的时候,街上下等的娼妓是他惟一的朋友,最纯洁的朋友,当朵斯妥夫斯基的罪与罚里主要人物Raskonikov为着杀了人,万种情绪交哄胸中时候,妓女Sonia是惟一能够安慰他的人,和他同跪在床前念圣经,劝他自首。只有濯污泥者才能够纤尘不染。从黑暗里看到光明的人正同新罗曼主义者一样,他们受过写实主义的洗礼,认出人们心苗里的罗曼根源,这才是真真的罗曼主义。在这过糊涂世界里,我们非是先一笔勾销,再重新一一估定价值过不可,否则囫囵吞枣地随便加以可否,是猪八戒吃人参果的办法。没有夜,那里有晨曦的光荣。正是风雨如晦时候,鸡鸣不已才会那么有意义,那么有内容。不知黑暗,心地柔和的人们像未锻炼过的生铁,绝不能成光芒十丈的利剑。
但是了解黑暗也不是容易的事,想知道黑暗的人最少总得有个光明的心地。生来就盲目的,绝对不知道光明和黑暗的分别,因此也可说不能了解黑暗了。说到这里,我们很可以应用柏拉图的穴居人的比喻。他们老住在穴中,从来没有看到阳光,也不觉得自己是在阴林森的窟里。当他们才走出来的时候,他们羞光,一受到光明的洗礼,反头晕目眩起来,这是可以解说历来人们对于新时代的恐怖,才是恋着旧时代的骸骨,因为那是和人们平常麻木的心境相宜的。但是当他们已惯于阳光了,他们一回去,就立刻深觉得窟里的黑暗凄惨。人世的黑暗也正和这个窟穴一样,你必定瞧到了光明,才能晓得那是多么可怕的。诗人们所以觉得世界特别可悲伤的,也是出于他们天天都浴在洁白的阳光里。而绝不能了解人世光明方面的无聊小说家是无法了解黑暗,虽然他们拼命写许多所谓黑幕小说。这类小说专讲怎样去利用人世的黑暗,却没有说到黑暗的本质。他们说的是技术,最可鄙的技术,并没有尝到人世黑暗的悲哀。所以他们除开刻板的几句世俗道德家的话外,绝无同情之可言。不晓得悲哀的人怎么会有同情呢?“人心险诈”这个黑暗是值得细味的,至于人心怎样子险诈。以及我们在世上该用那种险诈手段才有达到目的,这些无聊的世故是不值得探讨的。然而那班所谓深知黑暗的人们却只知道玩弄这些小技,完全没有看到黑暗的真意义了。俄国文学家Dostoiefsky, Gogol Chekhov 等才配得上说是知道黑暗的人。他们也都是光明的歌颂者。当我们还无法来结实地来把人们分类时候,就将世人分做知道黑暗的和不知道黑暗的,也未始不是个好办法罢!最少我这十几年来在世网里挣扎着的时候对于人们总是用这点来分类,而且觉得这个标准可以指示出他们许多其它的性质。

一个“心力克”的微笑
写下题目,不禁微笑,笑我自己毕竟不是个道地的“心力克”(Cydic)。心里蕴蓄有无限世故,却不肯轻易出口,混然和俗,有如孺子,这才是真正的世故。至于稍稍有些人生经验,便喜欢排出世故架子的人们,还好真有世故的人们不肯笑人,否则一定会被笑得怪难为情,老羞成怒,世故的架子完全坍台了。最高的艺术使人们不觉得它有斧斤痕迹,最有世故的人们使人们不觉得他是曾经沧海。他有时静如处女,有时动如走兔,却总不像有世故的样子,更不会无端谈起世故来。我现在自命为“心力克”,却肯文以载道,愿天下有心人无心人都晓得“心力克”的心境是怎么样,而且向大众说我有微笑,这真是太富于同情心,太天真纯朴了。怎么好算做一个“心力克”呢?因此,我对于自己居然也取“心力克”的态度,而微笑了。
这种矛盾其实也不足奇。嵇叔夜的“家诫”对于人情世故体贴入微极了,可是他又写出那种被人们逆鳞的几封绝交书。叔本华的“箴言”揣摩机心,真足以坏人心术,他自己为人却那么痴心,而且又如是悲观,颇有退出人生行列之意,当然用不着去研究如何在污浊世界里躲难偷生了。予何人斯,拿出这班巨人来自比,岂不蒙其他“心力克”同志们的微笑。区区之意不过说明这种矛盾是古已有之,并不新奇。而且觉得天下只有矛盾的言论是真挚的,是有生气的,简直可以说才算得一贯。矛盾就是一贯,能够欣赏这个矛盾的人们于天地间一切矛盾就都能澈悟了。
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当“心力克”呢?这里真有许多苦衷。看透了人们的假面目,这是件平常事,但是看到了人们真面目是那么无聊,那么乏味,那么不是他们假面目的好玩,这却怎么好呢?对于人世种种失却幻觉了,所谓Disillusion,可是同时又不觉得这个Disillusion是件了不得的聪明举动:却以为人到了一定年纪,不是上智和下愚却多少总有些这种感觉,换句话说,对于Disillusion也Disillusion了,这却怎么好呢?年青时白天晚上都在那儿做蔷薇色的佳梦,现在不但没有做梦的心情,连一切带劲的念头也消失了,真是六根清净,妄念俱灭,然而得到的不是涅,而是麻木,麻木到自己到觉悠然,这怎么好呢?喜怒爱憎之感一天一天钝下去了,眼看许多人在那儿弄得津津有味,又仿佛觉得他们也知道这是串戏,不过既已登台,只好信口唱下去,自己呢,没有冷淡到能够做清闲的观客,隔江观火,又不能把自己哄住,投身到里面去胡闹一场,双脚踏着两船旁,这时倦于自己,倦于人生,这怎么好呢?惘怅的情绪,凄然的心境,以及冥想自杀,高谈人生,这实在都是少年的盛事;有人说道,天下最鬼气森森的诗是血气方旺的年青写出的,这是真话。他们还没有跟生活接触过,那里晓得人生是这么可悲,于是逞一时的勇气,故意刻画出一个血淋淋的人生,以慰自己罗曼的情调。人生的可哀,没有涉猎过的人是忆测不出的,否则他们也不肯去涉猎了,等到尝到苦味,你就噤若寒蝉,谈虎色变,绝不会无缘无故去冲破自己的伤痕。那时你走上了人生这条机械的路子,要离开要更大的力量,是
已受生活打击过的人所无法办到的,所以只好掩泪吞声活下去了,有时挣扎着显出微笑。可是一面兜这一步一步陷下去的圈子,一面又如观止水地看清普天下种种迫害我们的东西,而最大的迫害却是自己的无能,否则拨云雾而见天日,抖擞精神,打个滚九万里风云脚下生,岂不适意哉?然而我们又知道就说你一个人在人生舞台上演一大套热闹的戏,无非使后台地上多些剩脂残粉,破碎衣冠。而且后台的情况始终在你心眼前,装个欢乐的形容,无非更增抑郁而已。也许这种心境是我们最大的无能,也许因为我们无能,所以做出这个心境来慰藉自己。总之,人生路上长亭更短亭,我们一时停足,一时迈步,望苍茫的黄昏里走去,眼花了,头晕了,脚酸了,我们暂在途中打盹,也就长眠了,后面的人只见我们越走越远身体越小,消失于埃里了。路有尽头吗,干吗要个尽头呢?走这条路有意义吗?什么叫做意义呢?人生的意义若在人生之中,那么这是人生,不足以解释人生;人生的意义若在人生之外,那么又何必走此一程呢?当此无可如何之时我们只好当“心力克”,借微笑以自遣也。
瞥眼看过去,许多才智之士在那里翻筋斗,也看实会令人叫好。比如,有人排架子,有人排有架子的架子,有人又排不屑计较架子有无的架子,有人排天真的架子,有人排既已世故了,何妨自认为世故的坦白架子,许多架子合在一起,就把人生这个大虚空筑成八层楼台了,我们在那上面有的战战兢兢走着,有的昂头阔步走着,终免不了摔下来,另一个人来当那条架子了。阿迭生拿桥来比人生,勃兰德斯在一篇叫做人生的文章里拿梯子来比人生,中间都含有摔下的意思,我觉得不如我这架子之说那么周到,因为还说出人生的本素。上面说得太简短了,当然未尽所欲言,举一反三,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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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梅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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