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9道弯，弯急坡陡。右侧的山高耸入云，左侧悬崖深不见底。
驾驶员时不时偏头看，担心随时可能出现的滑坡和落石。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上，糊住了挡风玻璃。雨刮器划过，每隔几米出现路障和警示牌。
位于云南怒江州的独龙江乡，北邻西藏，西、南与缅甸相接。东岸的高黎贡山和西岸的担当力卡山两相对峙，独龙江纵贯其间，被称为“西南边陲最后的秘境”。这里最早的主人——独龙族沿江而居，在两岸繁衍生息。
1952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翻越高黎贡山，进驻这片土地。1964年，独龙江边防派出所成立。2019年1月1日，原独龙江边防派出所改为独龙江边境派出所，全体人员转制为移民管理警察。
目前值守的民警，绝大部分在2019年后来到这里，他们的家乡分布五湖四海，最远的一位来自黑龙江。
这群平均年龄不到28岁的年轻人，守着115公里长的边境线，为1977平方公里上的独龙族群众撑起了一片天。
独龙江边境派出所。 图/九派新闻 彭茸雯
【1】280多天都在下雨
从贡山县城进入独龙江乡，80多公里的路程，最顺利也得走3个半小时。正是因此，独龙江的日用品比外地贵两三块钱，猪肉55块钱一斤。
但钱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对于驻村民警谢江来说，“能吃到就不错。”
谢江驻守的马库村离乡里最远。他习惯了吃冰冻菜，物资下发那天才能吃到新鲜的。借着同事下村的机会，他请他们把快递捎过来，这通常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不久前，他收到一个相框，打算往里放张全家福。
能造就如此路况，除了地理因素，也有天气。一年365天，独龙江有280多天都在下雨。瓜子、花生都是潮的。衣服放在柜子里，不开空调就晾不干。最近是雨季，早上，谢江的衣服、鞋子、袜子是潮的，晚上睡觉，被子也润润的。
谢江曾在云南腾冲从事缉毒工作，日子过得紧张又刺激。来到这里，天一黑，想去哪儿都难，只能看看电视，早点睡觉。
贾鹏飞被分配到独龙江前，只听教官在宣传云南特色单位时提过一次。他听说这里自然环境优美，基础设施也好，还能吃到珍贵的独龙牛肉。
10多个小时的大巴消磨了他的期待。他以前在海南工作，出门一两个小时就能赶到机场。这次，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还只能到达县城。
张礼慧和贾鹏飞同一批来派出所。他清楚地记得，到达县城后，其他单位的民警早早地去了驻地，只剩下自己所里的10个人。“这到底是个什么单位？”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士兵突击》的画面。
当时，美丽公路还在修，大雪封山，所长刚好休假回来，带着他们一起在酒店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所长安抚他们，先去吃早饭，再回房间好好休息。等到能出发，已经是下午。记忆中，一路上都是雪，隧道口的雪有半挂车那么厚，人站在雪堆上，比铲车还要高。
张礼慧乘坐的那辆面包车上，有3个同事扛不住晕车，全吐了。他原本不晕，但不知道谁带的花露水突然洒了，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他还是没撑住。
第一周，暴雨不停。停电，断网，手机成了摆设。宿舍里有个手摇式发电收音机，只能收到一个频道，于是他听了一个星期的儿童故事。
这两年，断网断电的情况少了，即便出现，一两天就能恢复。但仍有民警准备了3张不同运营商的手机卡，哪张有信号就用哪张。
塌方阻碍了下村的路。 图/九派新闻 彭茸雯
【2】110什么都管
从前，玉建军以为户籍民警的工作会轻松一些。没想到，在这里，户籍民警也是要出警的。如果人手不够，即便是休息时间也得出警。
7月初的一个凌晨，他正在熟睡，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打开门，值班民警满脸着急，“有人打架斗殴，快去看看！”他瞄了眼时间，5点49分，手机里还躺着同事打来的6个未接电话。顾不上别的，他赶紧穿好衣服，跟着副所长和另外2名备勤民警出了门。
报警人喝了酒，始终没法把事发地点描述清楚。警车在大街上兜了好几圈，天色渐亮，还没找着，4人急得不行。直到将近7点，电话那头终于说清，事发地在距离派出所20公里的巴坡村，开车过去至少半小时。
一切处理完毕后，玉建军回到宿舍，已经早上7点半，收拾收拾，又是一个新的工作日。
民警贾鹏飞觉得，这里的人简单、淳朴、没心眼。他来了近5年，没见过一起“两抢一盗”的案子。有些村民出门干活，门锁一拧就开，也有不关门的，过路的瞟一眼，家中陈设一览无遗。小卖部常年开着，有时找不到收钱的人，只见手机被随意地放在桌上。再等几分钟，老板娘不紧不慢地走来，笑眯眯地问：“要点什么？”
在这里，37个民警守护着4439名群众，三四天能接到一次警。其实，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多事也不归警察管，但“人家报了警，你就得去”。公安部规定“110仅受理的7件事”在这里不起作用，无论大家遇上什么困难，他们都得去解决。
每年10月是草果收获的季节，共同种植的几户人家因为没签合约，对收入分配争执不下，于是拨打110报警。贾鹏飞不好意思公事公办，只能提提建议，看谁出的劳力和工具多。“大家觉得，我们到了，这个事情看着就更公正一点。”
家里老人生病，也打110。最近一家能接到120急救电话的医院在县城，医生过来要消耗太长时间，家属一时找不到别的交通工具，警车就变身救护车，把老人送出村子，和赶来的救护车碰头。
母女遇到矛盾，还打110。前段日子，巴坡村里有位老人因病去世，当家的女主人每天喝酒，女儿怕妈妈出事，想把她接到县城里住，找来驻村民警徐子文帮忙劝说。
严肃的夏夜治安巡查行动，因为小旅馆里一台需要修理的电脑，三个民警蹲在电脑前，先捣鼓捣鼓主机，再摆弄摆弄显示屏，十几分钟后，终于找到根源——缺了根电脑线。
平淡琐碎的日子周而复始，也会有些超出常识的小意外。
2019年，张礼慧到村里进行疑似死亡人员核查。他走进一户人家，看了户口本，但没在上面找到相关人员的户籍页，觉得疑惑。后来他得知，这家有人去世，但家属不懂得注销户口，直接把户口撕掉了一页。
后来，张礼慧和同事建了一个关于户籍业务的微信群，遇上娃娃落户、婚嫁并户的问题，村民们都会在群里咨询需要准备的材料。人最多的时候，群成员已经爆满，没法再加新人。
社区民警到村民家里走访。 图/九派新闻 彭茸雯
【3】扔到村里饿不着
张礼慧负责后勤保障工作之前，当了两年多的户籍民警，那时，他往村里跑得最勤。由于听不懂独龙语，和年纪大一些的村民交流时，他只能靠所里的当地辅警沟通。独龙族群众也会把家里煮好的土豆、芋头和鸡蛋拿出来，端到他的面前。
后来，张礼慧掌握了交流的窍门。他每次到村里都会给小孩发几颗糖果，和孩子们搭上话后，他再找家长聊学习、生活，一来二去，气氛也活跃起来。现在，糖果是民警们走访的必备物品。
以前，当地人理发都用镰刀。部队进驻独龙江后，会到村里帮大家剪。徐子文进派出所后，学的第一个技能就是理发。他会的发型不多，只能给男性理一理，理发时，用卡尺把头发推掉就行。有些十几岁的男孩，正是爱耍帅的年纪，会恳请他剪得流行些。
近两年，独龙江有了第一家理发店，但开在乡中心，来回要花很多时间。所以，村民们还是习惯让民警帮忙。有时在路上碰到了，就说一声，等不及的会特意跑到警务室来。最近，贾鹏飞突然发现，乡里开始有人染发了。
“扔到村里几天都饿不着。”这是卜玉鹏对于一个好的社区民警的评判标准。
有时他们下去走访，碰到村民做好了饭，会被招呼着一起吃。孩子们只要看到警车，会远远地敬礼。
在独龙江，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火塘，做饭、吃饭、娱乐全在这里。刚驻村时，常常停电断网，贾鹏飞和村民围坐在火塘前，一聊就是个把小时。“这家坐一会儿，那家坐一会儿”，柴火噼里啪啦地烧着，时间过得很快。
无论什么条件的人家，只要遇到民警去走访，保准倒上一杯，有些村民还会塞鸡蛋。贾鹏飞说，他去过十几座城市，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逢年过节，村里人宰了鸡，贾鹏飞会到家里和他们侃侃家常，比较熟悉的还会打电话问候。
傍晚，孩子们喜欢去派出所的篮球场玩。他们在这里打羽毛球、打篮球，家长坐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给他们统计比分。
村民们要上山干活，但附近没有能停车的地方，徐子文和同事们总是让他们停在巴坡村警务室。
和谐的警民关系也取代不了家人的陪伴。一番斟酌后，玉建军的妻子和2岁女儿选择到这里陪他待一年。
去年10月，俩人刚来时，玉建军想着带她们去马库村看看警务室和打卡胜地大瀑布。一个多小时的颠簸后，妻子和女儿都吐了。打那时起，她们再没下去过。
时间一久，免不得感到孤独。最近，玉建军的妻子找到了伴——菜市场里有户来自丽江的妈妈，她们的孩子也差不多大。有时，她们在街上一起散步、闲聊，减少了很多苦闷。
夏夜治安巡查行动完毕，晚上10点多，大部分村民都睡了。夜色浓重，天空下着绵柔的小雨，两侧路灯昏黄。警车在路上缓缓行驶，一家还在营业的餐馆老板看到他们，快步走到门口。
“歇歇嘛！”他朝警车喊。
“不歇啦！”贾鹏飞高声回应。
夏夜治安巡查行动完毕，民警们在回派出所的路上。 图/九派新闻 周雨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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